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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频繁排气被骂“屁王” 高中生患肠易激综合征

摘要:放屁、肠鸣、腹泻、便秘……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些因为肠胃不适而引发的问题,虽然有时不雅,偶尔也会引发尴尬,但总体而言,它们只是些不太要紧的小问题。

然而,当你的肠胃不再受控,放屁不再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你或许会因此被嘲笑、被嫌弃,甚至没有办法保证正常的学习和日常生活。有一群人,正困在不受控的肠胃里。

文 | 李晓芳

编辑 | 王珊瑚

失控的屁

宋妍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个扎不紧口子的气球。有时,肠道气体从肛门缓缓泄出,她能感觉到屁股热热的,“有一股小的气流自己漏出去了。”有时,她毫无察觉,直到闻见一股食物腐烂味,或者看到周围的同学捂住鼻子、用手扇风,露出熟悉的令人不舒服的调侃笑容,她会瞬间羞愧难当,“我又排气了。”

她试过努力憋住,然而越忍,就越控制不住,原本就发胀的肚子,像一个不断往里充气的气球。最终,安静的教室爆发一阵“噗噗”声,“周围的人会一下都看过来。”宋妍用了三个词形容处在视线中央的自己,“非常尴尬,非常羞耻,非常愧疚。”

宋妍今年19岁,六年前初一刚入学,她发现自己的肠胃似乎出了问题。每次吃完午饭,她很快就开始拉肚子。起初宋妍没在意,她的肠胃原本就比较脆弱,以为是到了一个新地方,还不太适应。

但没过多久,她频繁胀气,不管吃多吃少,肚子总像被塞进了一个即将爆炸的气球,同时,她开始出现排气情况,早上一起床还会有“咕噜咕噜”的肠鸣声。到了高二,情况进一步恶化,很多时候,无意识间,她就在缓缓地漏气。

和宋妍的情况类似,许多年轻人同样是从一次肠鸣,持续的胀气,或者是频繁拉肚子开始,发现自己的肠胃不受控了。

18岁的小年在初一下学期发现,自己放屁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还伴有腹痛现象。她尝试憋住,到下课时间再去厕所排气。然而情况没有缓解,“每天都会有一股热气从屁股那里流出来,感觉很不对劲了。”班上有同学给她取难听的外号,在背后喊她“屁王”“臭屁精”。有时一踏入教室,班里的同学立马起哄,“她又回来了。”

她看过许多医生,从小县城里的医院一路看到省会医院,小年说,医生给的诊断结果是慢性胃炎。然而她按医嘱吃过中药、西药,排气现象依旧没有好转。最严重的一次,住在隔壁宿舍的一位女生专门跑过来,指责她身上有味道,小年没忍住,大哭了一场。

当意识到自己无法控制体内乱窜的肠道气体时,这些年轻的学生们开始采用各种方式,试图掩盖让他们尴尬无措的气味。有人即便在夏天也会随身携带一件针织衫,把它当成坐垫,试图达到吸味的效果,还会把风油精、花露水带到学校,隔几分钟就往衣服上滴几滴。

有母亲给孩子买了号称富含钠离子的“净味”短裤,一条200多块钱,面料像雨衣一样,厚重且不透气,短裤里还有一个可替换的棉垫。这位母亲说,在30多度高温的夏天,她的女儿也必须穿上这件短裤,才愿意返校,“她说不穿那个东西,她就没有一个心理寄托了。”

宋妍一开始以为自己是肚子着凉了,买来暖宝宝贴上,没有用。她又观察到学校食堂饭菜常放辣椒酱,她避开所有带辣椒的饭菜,依旧频繁拉肚子。肠鸣特别严重的时候,她吃各种益生菌,去药房配药,肠鸣的状况好了许多,每天却还是有排气、漏气的情况。

“到后面发现吃药这个办法可能是行不通了,又开始想该怎么避免味道影响太大。”每次考试座位打乱,她会悄悄把自己的座位和后座同学的距离再拉远一些。她也买过各种活性炭坐垫,然而当周围人开始咳嗽、吸鼻子、扇风,她知道,自己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

宋妍的声音里有种平静的倦怠感,“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人怎么会得这种奇怪的病,自己没办法控制。”

插画 图源视觉中国

焦虑的中学生

宋妍去过好几家医院,和医生详细描述了自己排便不规律、频繁排气的症状,做了肠镜和胃造影检查,检查结果显示,她只是有胃酸反流症状。有医生劝她放轻松,说自己接诊过很多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孩子,都出现了胀气、肠胃不适,大多和心情、压力状态有关系,有时越在意,情况反而越严重。

这无法消除宋妍的焦虑和不安,“那段时间我很迷茫,因为从小到大我们得的病好像都有一个名称,比如发烧、感冒、肠胃炎,吃对应的药就好了。但是这个病,它有各种症状,可是为什么吃了药还是只能缓解,不能根治?”

当无法从医生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诊断,宋妍开始在网上寻找同类和答案。她尝试检索“容易排气胀气,还很难调理的疾病”的答案,发现网上有许多类似症状的人都提到了一个医学名称——肠易激综合征。

在上海东方医院消化内科主任医师刘菲眼中,肠易激不算是一个疑难杂症。医学上,肠易激综合征的表现是腹部不适或者腹痛,伴有便秘、或者腹泻、或者便秘腹泻交替,症状持续三个月以上,最近有一周发作一次的频率。此外,要排除器质性病变的可能,比如做过肠镜、胃镜、腹部超声等都没有问题,没有息肉、溃疡、肿瘤等器质性病变,便能诊断为肠易激综合征。

刘菲指出,如果患者食用过多产气食物,加上胃肠动力不足,也会出现排气、胀气现象。排气症状不是肠易激的诊断标准。

实际上,肠易激综合征是功能性疾病,没有证据显示它可以直接进展成严重的器质性疾病或恶性肿瘤。但在刘菲看来,“功能性疾病有时候诊断治疗更困难,如果真的生了肠息肉,摘掉就好了,但肠易激多多少少都和心理问题相关,心病难医,这个治疗是更复杂的。”

高二开始交替出现便秘、腹泻,还有排气、肠鸣症状的陈易,同样辗转了各个医院,“那时候我感觉我的肠胃都快瘫痪了。”然而挂了肠胃科的号,做完肠镜,他的肠胃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医生告诉他,你绝对是因为焦虑抑郁引起的,并推荐陈易转去精神科。他最终在精神科被诊断为,存在焦虑抑郁情况。

陈易对这一结果并不意外。他有一位当过刑警的严厉的母亲,一次考试成绩不理想,母亲第二天早上问他,你昨晚睡好觉没有?陈易回答,我睡好了。母亲一脸严肃,开始教育,我睡不好,因为你的成绩。

他就读的高中在当地数一数二,高一一次模拟考,他是全校文科第19名,班主任鼓励他冲击清北班,但他失败了,去了普通的平行班。“我就觉得既然没当成凤尾,努力当个鸡头也行,后来我发现那也是我高估了自己,我们高中学校哪怕是平行班都有很多很牛的同学。”

陈易自认是个追求完美、自我要求高的人,“那个时候我会很早就开始担心紧张,比如说明天哪些课程会不会有考试,哪个课上可能会进行课堂问答。”

在人体的消化系统中,有一条由大脑和胃肠道共同构成的“脑—肠轴”,通过激素、神经等,大脑和胃肠道可以相互传递信息。因此,当大脑感受到焦虑抑郁,胃肠道可以敏感地捕捉到这些情绪信号;而肠道失调、腹泻,也会加剧紧张焦虑情绪。

陈易学校的课后休息时间也安排得十分紧凑,“晚上吃饭时间可能就只有二三十分钟,你要从教室跑去食堂、排队,吃完又再跑回来,有时候就只能买个面包凑合,导致肠胃本身就不太健康。”种种因素的叠加,说不清具体是哪节课堂上,陈易的肚子开始发出“咕噜咕噜”,让他尴尬不已的肠鸣声。

宋妍在网上加入了好几个肠易激病友群,“你在现实生活中已经变成了异类,当时就特别想找到一个世界可以理解和包容自己。”也是在病友群里,宋妍看到有人提示,肠易激可能和精神相关,有一位患者说自己按医嘱尝试了精神类药物,肠胃状况有所改善。

那时宋妍读高一,不受控的肠胃让她备受困扰。她去了当地最有名的治疗精神类疾病的医院,“医生说我已经是一个可能轻度抑郁的状态了。”但吃了抗抑郁药物,宋妍的状态也没有太大改善。姐姐又带她到北京的医院,最后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

国际胃肠病学SCI期刊2019年统计,肠易激患者焦虑和抑郁症状的患病率为39%和29%,同时发生的焦虑和抑郁障碍的患病率为23%。

宋妍说,她已经吃了一年多的精神类药物,“到现在精神方面稳定了,但漏气这方面的事还是没办法。”

资料图 图源视觉中国

不被理解的隐痛

医疗机构的调查显示,由于学习任务繁重、精神压力较大等多方面因素,肠易激综合征已成为高中生发生率较高的亚健康问题之一。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曾经在2020年对上海市、青海省、海南省、澳门特别行政区的高中生进行问卷调查,结果显示,在5000多名学生中,肠易激的发生率为4.5%。

肠易激患病率与年级呈现明显的相关性,很可能是因年级升高,学业压力和精神负担也更重所致。而抑郁、焦虑和人际关系敏感都会增加肠易激的发生率。

即便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宋妍还是考上了重点高中,她本来希望,排气、腹泻的问题也可以像升学一样,努力就能治好,“我不想上高中之后还重复着初中那种被别人嫌弃的状态,我真的想以一个新的比较好的形象出现。”

她让父母带她配了许多药,但没有用,到了高一下学期,她出现了更严重漏气症状。打给妈妈的电话里,她哭了。妈妈不能理解她的痛苦,只以为她是不想住校,安慰她再坚持一下,又给她送去了更多并没有效果的药品。

妈妈找过班主任,提出给她单独安排一个座位。然而老师不同意,认为她太过敏感,爱面子。“而且当时我们班塞了60多个人,教室又特别小,老师的意思是没有多余的空间了。”

宋妍说,只要一坐在或者站在别人面前,就感觉肛门不断排气。她几乎时刻陷在羞耻又愧疚的情绪当中。“别人一咳嗽或者一抬手,就会想是不是我又影响到别人了?”

小年同样是在上高中之后,排气现象愈发严重。她向妈妈提出了办理走读的请求,“脱离学校那个环境,情况起码能缓解一点。”然而父母一开始也认为,这个病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忍受不了,在家吃了蟑螂药,虽然很快吐了出来,但父母终于察觉到她的状态确实不对,为她办理了走读。“他们就说,学习再怎么重要,也比不上生命。”

李治畯是一位临床心理学家,在吉隆坡一家公立医院慢性疼痛科室工作,接触过不少肠易激患者。他观察到,肠易激在各个年龄段均有发病,但年轻患者感受到的困扰会更大,“比如中学生的时间是跟着学校的集体行程走的,对一个孩子来说,一节课45分钟,中途要上厕所,就要报告老师,等于在全班人面前频繁提这个事情,生活方式会变得很压迫。”

许多同样身受频繁腹泻、排气困扰的人发现,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女孩,而且大多敏感、内耗、对自己要求高,十分在意外界的眼光和评价。

插画 图源视觉中国

林露的女儿今年17岁,她记得女儿在中考百日誓师时期出现肚子痛、排气症状。高中入学没多久,女儿告诉林露,后桌有同学因为她排气多在骂她。“但是我们那个时候就觉得她夸大了,我们还问了前后桌那些人,人家说没有味道,也没有骂她,班主任那个时候不太相信她,包括我自己当时也不是很相信她。”林露记得,女儿那天非常激动,当着她的面大哭,“感觉精神都要崩溃那种样子。”

她让女儿再坚持一下,但只过了几个星期,“有一天回来她就彻底崩溃了,就不要上学了,她说同学们在说教室怎么会有屎的味道,都是在说她的。”

林露带着女儿看过肠胃科医生,医生说女儿的情况可能是肠易激,“但是也没有药可以治,说如果她心情放平不是很紧张的话,她症状就会好很多。”她也带女儿去看心理医生,“做了各种测试之后,说她有轻度焦虑的症状。”

女儿在家休息了四个月,每隔两个星期,林露就会去医院给她开一次假条。那段时间林露经常陪着女儿,“我们也会去坐地铁,还去我们这边的市图书馆自习,然后边上只要有人清嗓子咳嗽,她就会开始紧张,说自己在不停地排气。”然而让林露困惑的是,“她说她放屁很多,但是我没有听到声音,也没有闻到味道,她自己也闻不到。”

林露坦承,有些时候,她确实不能理解女儿为什么对放屁这件事如此焦虑紧张?

临床心理学家李治畯解释,“在我们从小的教育里,会觉得当街放屁可能是不雅的,当众挖鼻孔是不雅的。为什么会认为这些行为是不雅?因为我们潜意识认为这是能控制的,不需要在别人面前做,比如你可以去厕所挖鼻孔。这些我们认为自己有能力控制的行为,却没有办法做到,患者本身也会自责,怎么我就这么没有用?”

肠易激患者里有部分情况严重的,也会出现过度解读他人反应的行为,比如总觉得自己身上有臭味,曾经有一位来访者告诉李治畯,他在家放屁,结果楼上邻居闻到了,大骂太臭。“这其实不太合理,”李治畯补充,“可是对于患者来说,他的感受和痛苦是真实的。所以我们会先问他,你怎么分辨这个人是不是对你做出的反应?而不是一开始就说不可能,你想多了。”

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关于青少年肠易激综合征的相关研究 图源网络

“这不是我的错”

一次公开演讲中,李治畯提到,肠易激综合征的患者更要学会的是,如何和别人沟通,表明自己有这方面的问题,而大众的责任就是要学习了解这个疾病。一位患者听到后起身打断,“他说我不是来听你讲这个的,我就是想学会不排气,不在别人面前丢脸。”

李治畯回复,“这个问题某种程度上是不轮到你控制的,因为它是一个疾病。”他记得那位患者,表情瞬间失落。

在李治畯看来,所有慢性疾病的治疗,都需要个人、家庭、社会三方配合才能有效果。“可是肠易激综合征在大众的眼里理解度太低,很多患者都把它看成是自己的问题。如果是健康的人,主导权当然在自己手上,我们能够控制自己的排气,可他们是患者,就像过去大家会认为孩子得自闭症是家长没照顾好,很长一段时间才知道它是脑神经发展障碍,才开始慢慢接纳他们。”

陈易是在高三冲刺阶段发现,自己的肠胃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任何症状了。

那时,陈易重新回到学校参加月考,只考了400多分,“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不行,落差太多了,离开学校之前我应该是个985水平,现在400多分可能最后只能上个大专。”某种程度,陈易对自我的严格要求,让他把注意力从肠胃问题转移到了追赶学习进度上。

“我是后面有一天突然想起来,我已经把我的肠胃症状忘了,然后我回忆了一下,好像那几天它还真的没有出现。”如今,陈易是国内一所211大学的大一在读学生。

刚进入大学时,他的焦虑症爆发了一次。他依旧在学习怎么和自己的抑郁焦虑情绪相处,坚持每周看一次心理医生。他的肠胃症状也没有彻底痊愈,在图书馆久坐,想到考试,他还是会觉得肚子不舒服,但是频率和严重程度都比以前轻了不少。

陈易说,“每次我就跟自己说没关系,忘记它,继续做自己手头的事情。后面也确实没啥,也没有人说什么。”

请假四个月后,林露的女儿也返校了。她向女儿班主任申请了最后一排的座位,女儿也分到了新的班级,“新环境里的同学可能没有那么激烈的言语,她就不像刚开始那么严重。”

女儿不再频繁地看网上有关肠易激的各种分享,也不会再和她频繁地提及自己的症状,“她自己可能想翻篇了。”林露觉得,“不要想太多,可能对我们都会好一点。”

小年也在努力忘掉排气对她造成的影响。小年记得,高二被取笑侮辱最严重的时期,她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是我得这个病呢?”她在病友群里说了自己的遭遇,有人告诉她,“没关系的,这个病本来也不是你的错。”

“有两个月时间,我心里就一直重复这句话:没关系的,这个病不是我的错。”那时,她已经办理了走读,常常请假待在家,“我在家里想了很久,我真的要因为这些嘲笑,不友善的目光就放弃自己,放弃我以后会有的更美好的生活吗?”

她决定给自己进行日常的社会化训练,简而言之,就是和普通人一样正常地融入人群,“不去想我是不是又排气了?别人是不是闻到味道了?”

最开始,她先到楼下的小公园,试着适应一小部分人的目光,后来慢慢约上朋友,一块去超市、逛街,接触更密集的人群。小年说,偶尔还是会有路人不太友善地说,她一直在放屁。她会在回到家后,狠狠地大哭一场,发泄完情绪,缓上几天,再重新出门。

她的训练已经进行了一年多时间,她的症状也没有完全消除。但前段时间,小年说,她和朋友去逛了夜市。出门前,她有点紧张,她对夜市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人山人海,非常热闹。

到了夜市,她和朋友逛了路边摊,尝了小吃,周围有行人正常地经过了她,有店铺老板好像多看了她几眼,过马路时她感觉自己似乎排气了,但她觉得这些都没什么所谓,“我跟我朋友一起快快乐乐的,该干嘛干嘛。”

她没有再多想那不受控的气体,“没关系的,这本来就不是我的错。”

(除李治畯、刘菲外,其余讲述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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