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最后几天,样书开始扎堆出现。我们眼巴巴地看着印厂的老师搬进来几摞被牛皮纸包住的样书,猜想它会是什么;眼巴巴地等待“散书同事”走过来说“今天来了两本新书!”
三月的期待有更多,雅贼伯尼小故事,其实是人的吸血狗,“文明”系列重启之作,以及,以文字形式与大家见面的随机波动。
请先来读——
爱伦·坡奖、钻石匕首奖、夏姆斯奖、
安东尼奖得主 侦探小说巨匠 劳伦斯·布洛克
二手书店老板、纽约绅士窃贼
雅贼伯尼不说告别!
十五篇作品勾勒伯尼的一生
结尾收录作者与角色横跨四十年的交谈
《不说告别的贼》
[美]劳伦斯·布洛克/著
郭朝伟/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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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四十年前,美国侦探小说大师劳伦斯·布洛克创造了一个享誉世界的角色:伯尼·罗登巴尔,一位聪明、灵巧的窃贼。他不仅偷走了古董、邮票收藏和无价的艺术品,还偷走了数百万读者的心。
本书首次将所有关于伯尼的短篇作品收集起来,从伯尼初次登场到当书店老板的他遇到自己的猫,从伯尼勇闯好莱坞的悲惨遭遇到他的“纽约旅行指南”……还有两篇全新的文章,一篇介绍雅贼的起源,一篇聊聊伯尼的未来:作者在考虑退休时,与自己创作的角色面对面促膝长谈。
在所有的侦探小说中,从未有过像伯尼这样的角色——这位充满魅力、智慧和创造性的窃贼,让两代读者都乐意将他“请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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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源问题总是很难断定——好吧,也不总是这样——想想雅典娜,她是雅典的守护神、奥德修斯的伯乐、智慧女神,她的象征是猫头鹰和橄榄树。你也许还能想起她是从父亲宙斯的脑袋里蹦出来的。
这是个很清晰的切入点,对吧?伯尼·罗登巴尔是十一本小说以及这部短篇集中的大英雄,他也是由我身体的某个部分生发而出的,但伯尼不是雅典娜。他在小说世界中更倾向于渗透进来,而不是一下子爆发出来的。
那么,他是怎么出现的呢?
准确来说,他首次登场是在一九七七年四月《埃勒里·奎因神秘杂志》上发表的《贼的一个倒霉的夜晚》。我清楚地记得,前一年九月,我在北卡罗来纳州外滩的罗丹特写了这个故事。当时我每天都在码头上钓鱼,靠渔获为生。(大部分是斑鱼,不过也有些石首鱼和鳐鱼,走运的时候还能碰到鲳鲹。)
不钓鱼的时候,我在写短篇小说,其中就包括关于这个倒霉的贼的故事。其他大部分小说都卖给了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悬念小说杂志》,不过我的经纪人把这篇寄给了EQMM的弗雷德·丹奈。一九七七年初,在我搬进好莱坞的魔术城堡酒店后不久,我得知这篇小说投稿通过了。这是我第一次给这本杂志投稿,那时我写的东西不多,也卖不出去,所以作品被选中的消息让我十分兴奋。
弗雷德和他的表兄曼弗雷德·李共同创办了《埃勒里·奎因神秘杂志》。作为编辑,他从来没遇到过一个他不想改的标题。他把我的这篇小说以《君子协定》(Gentlemen’s Agreement)的名字出版,这个题目原本已经为人熟知,因为它是劳拉·Z . 霍布森的畅销小说。后来一有机会,我就把它改回了《贼的一个倒霉的夜晚》(A Bad Night for Burglars)。
不过,主角就是伯尼·罗登巴尔吗?
我从未这么称呼过他。他真的不需要姓名,这个故事里不需要他有名字,实际似乎也确实没有。而且很明显,故事的结尾他也没有什么未来。他在系列小说中以英雄的身份回归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但是我很清楚他就是伯尼。这样的态度,这样的性格——不然,他还能是谁呢?
第26届鲇川哲也奖得主市川忧人
“红发警监&黑发刑警”系列全新长篇
突破封闭空间与潜伏时限的双重罪恶
《吸血狗不会叫嚷》
[日]市川忧人/著
朱东冬/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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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吸血狗,二十多年前被捕的连环杀手,虽然官方判决其终身入狱,实际上他被秘密关进了某研究机构,进行一项不为世人所知的实验。
一群亡命之徒成功打劫了一辆运钞车,逃亡途中遭遇警方天罗地网式的围捕,迫不得已藏身于无人宅邸。玛利亚与九条涟加入了警方的搜捕行动,可当他们进入劫匪的藏身处时,却发现了多名死者,尸体的惨状竟与“吸血狗”案件中的受害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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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仍会梦见变成吸血鬼的那天。
准确的日期已然淡忘,那天的光景却鲜明地烙印在脑海里。
十三岁那年,秋去冬来之际,品尝过赫蒂的血液之甜美后——我杀了她。
※
我清楚自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孩子。
魁梧、严厉的父亲与高挑、温和的母亲,生下一个头脑和身材都极普通的男孩。这个男孩就是我。
上小学的那段日子,生活总体上还算安稳。
再加上小我两岁的妹妹,一家四口围坐在餐桌旁,能让我感受到快乐。坐上校车前,妹妹会向隔壁的老先生挥手说“爷爷,我去上学啦”,惹人莞尔。
当然,也不是没有过大风大浪。
我上四年级的某一天,有人在教学楼后面冲妹妹扔了石头。
对方共有四人:两个和妹妹大约同年级的女生,一个矮个子男生,还有一个比我高的男生。
在扔石头的是男生们。他们像职业棒球大联盟的投手一样高高抡起胳膊,瞄准妹妹的后背,大笑不止。
女生们也在笑。比起石头命中与否,妹妹蜷着背抽噎、遭人扔石头而惨叫的模样,似乎更令她们觉得滑稽不堪。
高个子男生又抓起一块石头。明显比散落在妹妹身边的小石子要大,足有棒球大小。
为何会发展成这种状况,直到现在我都不知详情。
妹妹成绩比我好得多,总是开心地说“老师夸我啦”。是因此而招致了其他女生的嫉妒吗?她们便拜托认识的男生,比如男朋友或兄弟去制裁她?抑或——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当时我能做的,只有挺身挡在他们之间。刚把妹妹护在身下,一股刺痛便窜过背脊。
“你捣什么乱啊?让开。”
“住手……别太过分了。”
对方有四人。不能对女生动手。男生之一是人高马大的高年级生,跟他互殴我没有胜算。严格的父亲也曾三令五申,告诫我“先动手就输了”。我怀抱颤抖的妹妹,忍耐着石砸脚踢的痛楚。
记不清过了有多久,教师听闻骚动后赶来,四人如鸟兽散。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受到惩罚。其后——就我所见范围内——妹妹没再受欺负,想来是校方采取了些措施。
关于此事,我只记得妹妹抽抽搭搭地连连道歉说“对不起,哥哥”。明明不是她的错。我不停抚摸着妹妹的头,希望她快别哭了。
岁月流逝,我升上五年级那会儿,妹妹捡了只小狗回来。
是只白毛小母狗。妹妹说“想养它”,我赞成,母亲也应允了,表示“只要能好好爱护、照顾它就行”,父亲却坚决不同意。“不许把来路不明的野狗带进家里”“我们家不是动物保护中心”“养宠物根本就是浪费钱”,父亲语气强硬地驳回,妹妹抱着小狗哭起鼻子。
父亲是工程师,在一家与军方有交易的公司工作。他是个理性的人,相应地,也有固执、观念偏颇的一面。他常把“原材料的优劣基本上就决定了品质”挂在嘴边,就连对人和动物也往往凭出身断定贵贱。而且他很抠门。若是像隔壁的老爷爷那样有过敏症也就罢了——“我很想收留它,可惜身体因素不允许。”老爷爷表达了歉意——而我家连狗屋和狗食盆都没有。
于是我们偷偷在庭院的仓库里养起了它。
仓库里堆放着木工工具,据说是已故祖父的爱好。然而父亲对其漠不关心,仓库已闲置多年。这里离客厅、离父亲的房间都很远,不用担心小狗的叫声被人听见,是绝佳的隐蔽居所。
要带它玩,只需将它放进笼子,骑自行车带到远处即可。食物问题也很好解决,从我们的食物里分些给它,或者在房间里藏狗粮,总有办法……
这对策漏洞百出,但最初的两个星期还挺顺利。
我们给小狗取名为“纱音”。纱音很黏妹妹,也许是同为女孩子,比较合得来吧。
而我则遭遇了刻薄的对待。一个休息日,我们带纱音到小公园玩,我张开双臂唤道“过来”,它扭过身,明显对我爱搭不理的。
“为什么啊……”
“它可能有‘恐男症’。”
聪明的妹妹懂得许多连我都不常听到的深奥单词。“……是不是呀,纱音?没关系,哥哥不可怕哟。”
妹妹抱起纱音递给我。它会乖乖待在我怀里吗,会不会挣脱开跑掉呢?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接过纱音。
——紧接着,胳膊一阵疼痛。
当我意识到挨咬了,纱音已从手中溜走,跑过草坪,藏到妹妹身后。
“纱音!你在干吗!”
妹妹呵斥完小狗,又惊慌地转向我。“哥哥——”
只因春日和暖,为方便活动而挽起了袖子,才落得如此惨状。右手腕和手肘间的皮肤留下共计四个牙印,像是用粗针头扎过一般。血顺着胳膊流到了手腕上。
“……没事的。你看着点纱音。”
我跑到饮水台边把血冲净,拿手帕包扎好伤口,放下衬衫袖子。
疼痛很剧烈。毕竟是直接被咬伤了皮肤。即使隔着衣服,八成也没什么差别。
我回到妹妹身边,她满脸泪痕,一个劲儿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呢,我感慨着,用左手摸了摸妹妹的头。
“不是任何人的错。怪我吓着它了。”
“可是……”
“不说这个了。今天的事绝对不能让爸妈知道。我也会保密的。”
如果伤口让爸妈看见,纱音也会暴露,有遭遗弃的可能。此时公园里只有我俩,可谓不幸中的万幸。
许是妹妹的斥责起了作用,纱音垂头丧气地窝在妹妹脚边。我伸出手,这次它没闹也没逃,任我摩挲着脑袋。
“看,纱音也在跟我说‘对不起’呢。我也没生气。别往心里去。”
“……嗯。”
妹妹擦擦眼泪,抱起纱音。
谁知一个星期后,纱音到底被父亲发现了。
他偶然来到庭院时,听见仓库里传来了纱音的叫声。虽然我靠长袖衣服把胳膊上的伤瞒到了底,可要避人耳目在这座宅院里一直养着它,终归不大现实。父亲怒吼:“把它扔了!”妹妹哭着带纱音出门了,日暮时分才终于回来。我都不敢正视她的脸。
……这个故事尚有后续。
妹妹看起来实在太消沉,我便恳求母亲:“还是想要一只狗。”母亲大约也心疼妹妹,就去找父亲说情。
“来路可靠就没问题吧?养狗的开销让他们从零花钱里出就行。”
父亲依旧面有难色,但最终妥协了。“总统都养狗。”没准是母亲这句话说动了他。
两天后,经由母亲相识的饲养员,一只新狗来到我家。同样是白毛母狗,和纱音很像。
妹妹露出笑脸说“谢谢”,却仍显得有些悲伤。外表再像,新狗也不是纱音。正发愁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近乎赌博的妙计忽然浮上脑海。
我问妹妹把纱音放到哪儿了,她说是最初捡到它的地方,公园的树丛。我给要来的新狗戴上项圈、拴上绳,假称散步和妹妹一块儿去往公园。
老天开恩,纱音还在公园里。妹妹一声呼唤,它立即从树丛后蹿出来,凑到妹妹脚边。
妹妹流着泪紧紧抱住纱音。我摘下新狗的项圈和狗绳,套到纱音身上。
“——哥哥?”
“没关系。它才刚来咱家,况且不细看的话看不出区别。至于这只新的,我会找找有没有人愿意收养。”
我有门路。前段时间,小学保健室的医生说过想要只狗。说在公园里捡到一只,医生就会收留它吧。
“谢谢。”妹妹欣喜地笑了,脸上已不见一丝阴云。
我开始和妹妹一起照料正式成为家人的第二代纱音。
跨越每个家庭都会遇到的小小风浪,我升上了初中——
与梅赫塔贝尔·英格利斯相遇了。
当代科幻大师、叙事鬼才
伊恩·M.班克斯“文明”系列重启之作!
英国科幻小说协会奖最佳长篇
是不是每一个濒临灭亡的拐点,
人类总会阴差阳错绝处逢生?
这本书治好你的巨物恐惧症!
《 异象》
[英]伊恩·M.班克斯/著
赵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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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2500年前,一颗古老而神秘的未知天体突然消失,现在,它带着不详和神秘再度出现。
科技的飞跃,又或者生命的覆灭,人类和智能机器要如何打破宇宙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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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独自幽居第四十年的第一百余天,德杰·格莉安在俯视大海的孤塔上迎来了星舰的人形化身。星舰,曾是她的家。
外面灰色海浪连绵起伏,翻涌的水面下,微型海洋里大体型的海洋生物缓缓露出它庞大的身影,它时隐时现,隆起一片阴暗,悄声游远。这些动物呼吸孔喷出的气体水柱,犹如凭空出现的虚幻间歇泉,水柱喷向空中的鸟群,将鸟儿们向上冲起,在水面上盘旋的鸟儿连连惊叫,飞出水柱,在清凉的空气中扑扇着翅膀。高空中,镶有粉边的云层中还有其他生物穿梭其间,犹如小朵云彩自身那悠然飘动的姿态,飞艇和风筝借助翅膀和展开的双翼平稳地飞行于上空,温暖着新一天潮湿的光线。
光线来自一排光源,而不是天空中的一点,因为德杰·格莉安生活的地方并不是寻常世界。模糊的亮光来自遥远的大海,光线划过天空,消失在远处草木茂盛的悬崖边缘,这悬崖位于海岸和孤塔后方一千米处,有两千米高。拂晓之时,日光似的光束从地平线升起,自星舰左舷照向右侧;正午的时候,光束会直射孤塔上方;到了傍晚时分,余光似乎消失在右舷方向的海中。现在是上午过半,光束高挂在天空中,在穹隆上映出一道发光的弧线,好像巨大的跳绳一样,永远盘绕在耀目的天空中。
越过由黄白色光带点亮的这一侧天空,外面是真正的天空,云层之上的天空。空中昔日的太阳,如今看起来是棕黑色的实体,它暗示出外围真实天空之下是极端的气压和温度,这种环境中,其他动物只能生活在完全有毒的化学物质云层下,这些云层的形状和稠密感映在波光粼粼的灰色海面上。
海浪持续拍打着灰色的鹅卵石滩坡,冲击着粉碎的贝壳、软体动物的中空外壳、微枯海草一般的脆弱枝干、水磨过的光滑木条、如同珊瑚宝珠一样的泡沫石细孔卵石、从大星系中数以百计的不同星球收集而来的纷繁多样的海边碎石。海浪扑向岸边,激起无尽的浪花,为沙滩和岸边杂芜带来大海的湿咸气息,海浪的气息越过保护着孤塔面朝大海花园的那道矮墙,萦绕在坚实的墙体上,攀上前面的墙体,时不时地为墙后的封闭花园捎进来大海的碘味。花园中,德杰·格莉安种植着大片开有明艳花朵的藤蔓植物,沙沙作响、精心修剪的荆棘树,还有形如花卉的野草丛木。
女人听到了大门处的铃声,但她早已知道有人要来了,因为黑鸟格雷维斯告诉过她。它几分钟前从雾蒙蒙的天空俯冲而下,嘴里尖叫着“有人来啦!”,喙间还蠕动着捕捉来的猎物,很快,它又振翅飞远,去寻找更多的飞虫,为即将到来的冬季储备更多食粮。女人朝飞走的鸟点了点头,直起身,用手托住后腰,每每像这样直腰时,隔着身上厚重长裙那华贵的面料,手都会无意识地抚摸起自己鼓起的下腹。
鸟儿带来的信息不需要详尽解释,在她独自生活的这四十多年里,德杰只接待过一位访客,就是星舰的人形化身,她觉得星舰就像是自己的主人和守护者。人形化身此刻正快速精准地拨开荆棘树的枝丫,从大门处走过来。唯一让德杰感到吃惊的是,她的访客会在此时来看望她。人形化身非常有规律地来看她,基本上好像是每八天一次短暂的拜访,随意地去海滩上散一会儿步;每三十二天一次正式拜访,她们会一起吃早餐、午餐或者晚餐。根据这样的规律,德杰没想到在上次见面的五天后又会与星舰的人形化身重逢。
德杰认真地将一缕碎发别到泛白的发带中,她的长发如夜幕般漆黑。她朝正从交错树枝下走出来的高挑身影点头致意。“早安。”她大声说。
星舰的人形化身自称“阿莫菲亚”,这个名字很显然在某种语言里有着深奥的含义,不过德杰不会这种语言,也不觉得有必要去学。阿莫菲亚是瘦削苍白的雌雄同体生物,几乎骨瘦如柴,比德杰高了整整一头,德杰本人也又高又瘦。最近十几年,这位人形化身一直穿着一身黑,现在,它穿着黑色的紧身裤、黑色紧身制服上衣、黑色的短马甲,在精短的金色头发外戴着一顶黑色的带沿圆顶帽子。它摘下帽子,向德杰行礼致敬,化身面带笑容,笑中却夹杂着一丝犹豫。
随机波动首度播客结集
“随机图书馆系列”重磅推出!
我们的联结,不止通过声音
《性别:女》(随机图书馆01)
《赞美不沉默》(随机图书馆02)
随机波动/著
*封面暂定,以上市版本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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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有没有过那样一个时刻,你觉得自己还不够“新”?
理论的习得对我们的具体生活有助益吗?
一边是已经觉醒了的意识,一边是仍旧焦灼的现实,站在十字路口的我们,该何去何从?
3月下旬,我们即将推出随机波动的全新图书“随机图书馆系列”。《性别:女》《赞美不沉默》是此系列的前两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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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适野:如今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政治光谱都十分混乱。刚刚我们也聊到,从80年代到现在,国内的自由派和新左派怎么越走越远,最近我也观察到一个新现象,国内很多自由派都变成了“川粉”。王炎老师能不能给我们讲讲这个转变?
王炎: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加剧了90年代以来的变化。一个是1999年轰炸大使馆,使得知识界一个新的派别——民族主义/“说不派”越来越清晰。“说不派”的声音渐渐越来越高,和新左派变得难解难分,好多粗犷的分类会把它放到左派序列之中。也就是说,这时有学院左派,也就是新马克思、当代思想;也有后殖民这一派,可能更多谈文明秩序等;还有一派“说不派”。
1999年之后,随着时间继续推移,中国社会也开始发生越来越多变化。首先,全球化和资本主义对于中国人来说,不再是电影和书里的知识,而是经验。各种各样的合资厂、大品牌都进入了中国。另外,从消费文化的角度看,我们的城市——尤其是北京在2008年奥运会之前——变化巨大,贫富继续分化。这个时候学院左派的思想和话语就开始变得越来越娴熟和复杂,引进的西方批判理论就越来越自洽。因为这个时候你和西方的距离近了,所以这些东西都开始好用了起来。而“说不派”和草根之间越来越紧密,草根开始出现身份政治的问题,其实这个身份政治和中国变得强大有特别大的关系。另外媒体对中国出现一些负面报道,百姓在去香港地区或国外旅行的时候被歧视等,这些使得民族主义变成了一种经验性的东西。
2008年奥运会的火炬传递让草根民族主义接地了,新崛起的“80后”和留学生在2008年全程参加运动,最经典的标志就是脸上贴一个五星红旗带着一个心,“我爱中华”。大家都感叹“80后”不像以前说的都是失落的一代、垮掉的一代、没有行动力的自私的“我一代”(me-generation),他们很强,在法国、美国等全世界都已经形成特别大的影响力。这个时候,民族主义和左派之间(的差别)就更加清晰化了。巨大的草根力量到2008年之后开始形成越来越完整的表述,后来我们就管它叫“复兴党”“工业党”“小粉红”。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形成了一个极其有群众基础、有巨大动员力的流派。与此同时,新左派开始越来越被挤到边上,他们开始困难地找自己的位置。因为他们变得可疑,一方面你批判资本主义,另一方面你批判政府是资本主义的代理人,在各种各样的政策和具体的国际事件中,你到底站在哪儿?
问题不在传统公知。他们一直就是异见者,一直是外边有“灯塔”,一直是批判,所以一点问题没有,他完全自洽,但是他的群众基础越来越少。新左派的阵营开始大量失去上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第一个十年聚集的规模巨大的信众(followers),也开始失去自己的阵地。很多新左派的人就面临着抉择,要么进入“工业党”或者“复兴派”,开始写官样文章,要么坚持左派立场。如果选择后者,你在每次批判过程中都会投鼠忌器,因为你不知道批的到底是国外还是国内,有点尴尬。一遇到巨大的国际事件和危机的时候,你既希望中国政府强大、可以保护我们、在国际问题上有发言权,然后你又说它不对,说它特别资本,很纠结。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新左派正在失去影响力,甚至和公知一样在渐渐淡出。
这时候“工业党”“小粉红”就变成了一股十分巨大的力量。它的谱系是上至高校,下至卖菜的、打工仔,大家共享同样的意识形态。我们不做好坏的评判,只做描述。特别在新冠这类大的国际危机面前,似乎在不断地证明“工业党”的正确性。
……
反过来“灯塔”就成了一个特大的问题。某种意义上这个问题是自由派和新左派共享的。新左派面临的是白左的问题。你到底是哪个左,你要是跟白左一样,那你就是自由派;你要是老左或者说国左,你就是“工业党”和“建制派”。所以最后很多人都脚踩两条船,白左和老公知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很多人就身兼二职,既可以是左的也可以是自由的。自洽不矛盾。
为什么不矛盾?这是一个真正的理论问题。回到我们刚才讲的,20世纪是个意识形态的世纪,别看两个阵营互撕得一塌糊涂,但它们共享一个启蒙进步的传统,撕的是大政府还是大市场的问题。但是到了21世纪“后意识形态”时代,当意识形态成为过去——福山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后黑格尔的时代,VCR录像机统摄一切,人没有一个整体观——第一,这种生活是不是很无趣;第二,你没有任何乌托邦的可能性;第三,人没有激情,完全生活在日常之中。这是福山在1992年的专著《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中提到的,今天看来这又是一个挺准确的预测。在一个没有意识形态的新的世纪中,没有乌托邦,没有弥赛亚,只有特别现实的实力、技术和经济。只有在这样的时代,身兼二职的人才能自洽:对他们来说,市场也不那么好,因为它不公;国家也没那么可爱,因为它不正义。所以这样的人站在进步的立场上是恰当的,我要的是正义和公平的世界。因此,在第二个十年,新左派或白左和传统自由主义可以握手了,因为他们都是仍然抱有乌托邦和意识形态关怀的一批人。
剩下的这些老自由派,他们就要市场,不觉得不公和效率之间的矛盾是问题,因为这是一个中间的困难,只要有美国式的民主存在,那它就是能克服的。之前有一个关于“黑命攸关”和政治正确是否太过分的座谈,实际上谈的就是对正义和公平的要求阻碍了传统的经典的启蒙的大跨步前进。换句话说,回到左拉,他提倡一个资产阶级政府,一个市场,一个通过物质极大丰富、通过生产让整个社会富起来的过程。但是这里必然有一个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问题,这是没办法的选择,他认为这个问题在资本主义内部是可以通过长时间的资本主义、通过法制、通过民主解决的。但是当美国现在说我们不能解决,我们要用另外一种方式的时候,这些老自由派的信念相当于就没有了。
这条路本来应该一直走到底的,也就是说福山说的不应该再进化了,没有新的制度可以再替代了,只有这套制度是唯一可能的制度,这个信念是不能变的。但突然出现很多人质疑这套美国式的民主、西方式的民主,他们采取的是一套更加传统的、民粹的或古老的19世纪的方式。
阿兰·巴迪欧在给一本书新写的序言里提到这个问题,他说21世纪的各种运动不可名状,我们的现成语言都不能描述,这些运动爆发得极其剧烈,但是无疾而终,不实现任何东西,不通向任何地方。怎么办?他提出,一个出路是,所有的运动都应该服从系统性的观念,也就是大写的真理,其实又回到了20世纪,另一个出路就是,服从无条件的公平与正义。
我觉得对这个问题的观察正是21世纪这二十年我们遇到的共同问题。当我们不断地说“黄马甲”是左的,以及“占领华尔街”时好多左派高兴地说共产主义的船又开始起航了,其实根本不是。这是一个没有意识形态的世界。任何一场运动都没有一个系统性的观念,因为这种系统性的观念需要一个组织来执行,需要持久,需要一个又一个的阶段。整个20世纪的革命史就是这样一部历史,苏联革命和中国革命都是这样的,按部就班地创造了一个社会主义新社会。但是21世纪似乎根本没有这样的迹象。第一,谁想领导谁?门也没有。第二,我根本就不信你跟我说的那一大套,咱们说税就说税,说不让移民就把移民政策改了,一件一件来。所以在这样的时代,说“川粉”实际上是个误区,因为川普从来就不信“灯塔”和美国主义,他是最大的异类,他是个反叛者,我觉得他在某种意义上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张之琪:您觉得无条件的公平和正义能提供一种替代性选项(alternative)吗?还是说它是大家的一种妥协,我没有办法听你的,你也不听我的,那我们就取一个最大公约数?
王炎:很可能是谈判。它实际上是个底线性的东西,我有一些最基本的东西你不能拿走,这可能就是在抗议和运动中创造一些底线,你不能让你的权力肆意妄为。这真是一个最底线的、退到最后的方案。21世纪并不缺乏运动,这些运动基本就是让民众仍然能有表达的可能性。“弗洛伊德事件”引发的“黑命攸关”运动,实际上要求的东西极其基本,最起码你拿我的命当命,这是最基本的。如果你说我有更高的目标,可以牺牲这个底线,不行,这是底线。如果连这个坚持都没有,世界就没法控制。也许这是整个进步主义或者仍然有进步理想的人在这个时代唯一可能做的东西。
——节选自《赞美不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