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
展览:逐光而行——2025中央美院毕业季
展期:2025年4月29日-6月22日
地点: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
今年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展一如既往地火爆。五一假期期间,校园内游人如织,早晨九点未到,美术馆外已蜿蜒出数百米的长队。今年毕业展依旧分为两个阶段,研究生毕业展后开启本科生展览,这既是受限于场馆大小,也是因为美院毕业生数量逐年递增。
值得玩味的是,关注中央美院毕业展的人们长期存在某种心照不宣的共识:研究生毕业展不如本科生毕业展。这似乎与学历层级形成微妙反差,也实则折射出实际的教学差异:本科教学持续关注造型基础的严格训练,多年积淀的教学方法体系也保障了创作能力的持续进步;反观研究生阶段的学习与创作时间,既要应对学术论文压力,又面临日益迫切的就业抉择,部分创作难免显出仓促痕迹。
4平方米内的策展思维
今年毕业展的拥挤不仅是因为络绎不绝的观展人流,更体现在毕业生作品的密集排布。不论是架上绘画、雕塑装置,还是设计作品,全都如棋盘格般紧密衔接。早在布展阶段,校方便明确规定,每位毕业生的架上作品不得超过2米展线,装置及雕塑等立体作品长、宽、高分别不得超过2米。毕业生们需要在这个被精确划分的4平方米“舞台”上展现自己的成果。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方寸空间里,年轻的创作者们用一种策展人的思维,以毕业创作作品为中心,进行尽可能丰富的艺术表达,而绝不是单纯的作品陈列。例如,设计学院一件作品便是在夹角展墙上架设屏幕,借助影像与文字说明,策划出一场微缩的“21世纪当代艺术展”。学生的策展思维还在人文学院的石膏馆展区中体现,人文学院毕业生每人仅拥有宽不足1.5米、纵深约1米的展台,有人设置导览前言,有人搭建互动模型,将论文写作演绎成微型主题展览。
对于毕业生来说,当作品被移入展厅的瞬间,创作似乎刚刚开启第二篇章。毕业生们深谙展览场域本身就是创作媒介的道理:有人在作品旁架设摄像镜头将观者邀入影像作品之中,有人在作品旁展示自己的创作小稿,用创作过程的呈现与观者对话。很多创作者化身现场讲解员,在与观众的交流中不断丰富作品内涵。这种全方位的展现方式,既包含对空间布局的最大化利用,也表现出创作者对创新公共教育形式的思考与实践,甚至在有些作品的呈现中可隐约看到其在寻找自己的艺术史定位。
相较于老一辈策展人擅长的幕后统筹,新生代创作者展现出独特的台前掌控力。他们将展墙转化为叙事画布,把展台升格为观念剧场,在最多4平方米的局限空间里完成从创作到传播的完整闭环。央美的毕业生们越来越明白如何做好一个面对公众的短期展览。
抛弃对网络审判的恐惧
最近几年持续关注央美毕业展的观众,都会明显感觉到,一届又一届的毕业生们越来越放得开了。过去的学生们可能更专注于把作品做好,将作品完完整整、安安全全地挂在展墙上。正如上文所说,这两年的毕业生不光认真做作品,还会主动向观众介绍创作思路,并自己设计帆布包、明信片等周边在展厅里售卖。
制作周边产品体现出了毕业生的心态转变。过去,大家可能觉得毕业展上的卖货行为不够纯粹,不够“美院”。现在的学生们则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的作品值得被更多人看见和拥有。”在展厅的各件作品前,摆放着如明信片、钥匙扣、胶片、书签等作品衍生周边以及作品不同尺寸的微喷。今年在美术馆外还搭建起毕业市集,不少毕业生通过这种朴实的摆摊方式,向观众游客售卖作品周边,让自己的作品以更贴近大众的方式进入生活,同时也为自己谋回些许作品成本。这种既考虑现实收入,又重视传播效果的做法,是自信的表现。
近几年,央美毕业展在网络上讨论十分热烈,社交平台上出现大量对整体展览与个别作品的褒贬不一的评价,这既为毕业展带来大量观众,但同时也给毕业生带来了网络舆论的危机。而毕业生们在展览开幕、作品呈现在公众前的那一刻起,似乎抛弃了对网络审判的恐惧感,而是以主动的姿态,在社交平台上发布自己的作品,接受他人的评价,在现场或是在网络向观者尽力诠释自己的作品。比起因害怕负面评价而选择闭口不谈,更多毕业生们选择表达自己的创作意图与内心想法,使观众能够更加深入了解作品和作者。
现在,不少美院的学生在网络上已积攒了人气。今年毕业展,一进展厅,便能看到大量观众排着长队,等待观看一件影像装置作品。这件作品的创作者在短视频平台拥有十多万粉丝,不少观众慕名前来观看,甚至不惜花几个小时的时间排队。可以看出,有些学生既懂得利用网络扩大影响力,又保持着对艺术的真诚态度。
毕业生所呈现出的变化也对美院教育提出了新的课题。在以前,老师主要教怎么做作品,而现在,学生们自发研究怎么让作品“活起来”——既要保证专业水准,又要考虑如何与观众产生交流。
总体来看,学生们这种既认真创作、又积极面对公众的态度,让艺术展览不再是单向输出,而是变成了双向交流。这种带着自信走向社会的姿态,或许正是新一代艺术创作者最可贵的特点。
如何艺术地谋生?主动出击
观众对美院毕业生的高要求,也决定了毕业生们需创作出优秀的作品,才可实现作品的经济价值。
不难发现,如今许多美院的毕业生正逐渐褪去刚入学时“为艺术而艺术”的理想主义色彩。毕业生的作品不只局限于创作符合学院体系或理论框架的作品,他们开始主动探索如何让艺术与市场接轨、与社会对话。这种转变背后,折射出年轻艺术家在现实环境下的生存选择——纯粹的艺术创作已难以支撑生计,唯有兼顾市场需求的创作才可能获得持续发展的空间。
以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毕业展为例,展厅内不少作品跳脱了传统题材的桎梏,转而用传统笔墨表现当代生活图景。这种突破虽然可能被批评为“背离国画精髓”,而从观众的角度来看,往往能引发共鸣。去年,靳尚谊先生在参观美院毕业展时,指出国画系学生作品缺少传统文人写意绘画的问题。而这一问题恰恰反映了现在的学生们开始重视艺术与社会、与市场的接轨,一大部分毕业生尝试以传统的技法去与新事物产生碰撞。那些不符合传统绘画要求却在社交媒体上饱受好评的作品,恰恰印证了年轻创作者在艺术表达与大众审美之间寻找平衡点的努力。
这种转向既是主动选择,也是被动适应。当展厅里作品密度逐年攀升,如何在海量创作中凸显个人特质,已然成为关乎毕业生生存的重大问题。这使得毕业生们陷入一种矛盾:既要考虑导师对学术性的要求,又得琢磨作品面对公众的传播效果,这种双重标准让毕业创作变得像在走钢丝。
毕业生们不能完全寄希望于用画笔养活自己,他们正重新定义着“成功”——既要使自己的作品体现一定的功力,又要在电子屏幕上争夺观众三秒的注意力;既要维系艺术创作的纯粹性,又要抓住流媒体时代的生存密码。如何艺术地谋生,是当下央美学生面临的重要问题。
“萌感危机”背后的深层思考
纵观近几年的毕业展,频繁出现以萌物形象为主题的作品。这类作品常以小猫、小狗、小羊等可爱动物为主角,或是运用大面积的浅色创作装饰性绘画,呈现出轻松梦幻的视觉风格。究其原因,主要存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学生在相对封闭的校园环境中,更多关注个人生活体验,较少深入接触社会现实。这种生活经历的限制,使得创作素材多源于身边熟悉的萌宠形象。在快节奏的校园生活中,轻松治愈的创作主题也是一种缓解压力的方式,且观众往往会对这类具有亲和力的、可爱的、富有“萌感”的作品产生浓厚兴趣。再者,毕业创作周期普遍较短,选择技术门槛较低、易于完成的“萌感”形象也成为一种高性价比的选择。
这种现象呈现出明显的同质化倾向。从积极角度看,这类作品确实能引发大众情感共鸣,但其艺术价值也面临质疑:一是过度追求视觉愉悦而导致思想深度缺失;二是艺术语言趋于直白,在形式创新与内涵表达上略显单薄。值得关注的是,这种萌感审美不仅体现在具象形象创作,更渗透在色彩运用(如壁画系粉色装饰画)、画面构成等抽象表达中,形成整体性的视觉风格倾向。
当然,这种现象不能简单归咎于创作者。现在的学生们既要应对毕业创作压力,又受网络审美潮流影响,难免出现创作趋同。这实际上反映了艺术教育中如何平衡基本功训练与社会责任感培养、如何处理流行文化与艺术深度的关系等深层课题。如何在保持艺术感染力的同时注入更多现实关怀,或许是新一代艺术创作者需要突破的方向。
透过展厅此起彼伏的打卡人潮,我们既看到社交媒体时代艺术传播的新可能,也注意到部分作品存在过度追求形式感的倾向。如何平衡创作纯粹性与展示效果,并为自己毕业后的职业道路提供最大帮助,依然是摆在每位毕业生面前的现实课题。
随着5月20日中央美术学院本科生毕业展启幕,这场关于艺术教育成果的持续检阅,将为我们提供更多观察与思考的视角,也希望可以带来惊喜。
摄影/马奔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