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17日，是日本绘本作家五味太郎抵达中国北京后的第三日。继面向所有公众开放的从业50周年纪念对谈活动后，又受邀来到中央美术学院，开启第二场活动。

面对台下一百多位美院学生、年轻创意工作从业者，五味太郎说：“各位朋友，你们也是从事创作的人，所以我更感兴趣的是，和同样从事创作的你们一起，就一些问题进行思考。”

五味太郎提议抛开流程，就以提问对答开场，以下即当日对答实录——

提问一

很喜欢您的作品《小牛的春天》和《巴士到站了》。应该有很多读者，包括我，都想走近您的精神世界一探究竟，您是如何连接生活和创作的？是天生的，还是某个瞬间发生的？

首先，从事绘本创作，对我而言这不是一个工作。什么叫工作？我现在做的这个事情（分享会）叫工作。创作绘本对我来讲就是我的生活。因为我每天都在画，时时都在画。我的生活中不同时刻会发生什么？准确地来讲，我自己并不知道。对我来说，有一部分生活是专门用于把自己觉得很好玩的事画下来的。如果我觉得画下来的某个作品比较完整，觉得应该挺好玩的吧，有了这个创意作品，画得差不多了，我就跟我的编辑联系，说：“怎么样，这个可以弄成一本书吧？”确实每一本书都有投入我个人的情感，但你要问它是什么的话，就只是个人的情感，没有太多的意义。

《小牛的春天》

至于问《小牛的春天》《巴士到站了》这样的书是怎么做出来的。一本书一本书画起来一点儿都不难。如果问我为什么这么容易画成一部作品，可能我是一个天才吧。也就是说，创作一本书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如果你觉得创作一本书非常难，或者有很多的彷徨犹豫，或者你自己画不下去，那只能说明画画不适合你。这是我的心里话。

世界上有一种价值观，认为人要经过刻苦努力，攻克自己不擅长的东西，认为这才是有价值的、是一种美德。中国人这么想，日本人也这么想。但我想说的是，你到学校学画画，其实是学不来的。这是我的个人观点。画画这事儿不需要学，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方法。如果你画好一幅画，拿着这个画去找老师说：“你看我画得行吗？”这个方法是错误的，因为你的兴趣爱好跟老师的兴趣爱好是不一样的。

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正确的画画方法，一幅画也不存在这里画对了、那里画错了，如果你想成为一个画家，那就意味着所有这些你都要学会自己去判断。听起来好像非常严苛，但其实这才是最简单的方法。而如果你进入学校这个系统去学画，所有一切就会化简单为复杂。有一个结果可以证明我说的这句话——为什么绘本被孩子们喜欢？因为孩子们作为绘本的读者，他们用最简单的方式阅读。而如果人长大，就会用很复杂的思维看待事物。所以你的思维、考虑问题的方式越复杂越写不出文章，越画不出画。有两个字可以代表这个状态，叫做“杂念”。

所以你到底多大程度上顺从自己，听从你内心的声音，多大程度上能自己有一种判断力，能够自己去检查想要做的这个事情，你的这种sense（感觉）到底能够多大程度得到磨炼，这就在个人的修行了。所以创作者是非常孤独的，一定要懂得欣赏自己，懂得享受孤独的人，才可以成为一个创作者。

提问二

我想问五味太郎先生，有的作者先写文字再创作图画，艺术学院的同学们反而是先有图像的感受再构思故事。五味太郎先生的方式是什么样的？

我是同时进行的。这样才是真正的绘本。同行并进才是绘本。有一种常见说法，认为文字是对画的说明，或者反过来，画是对文字的说明，这种思维很糟糕。当然，我说的是我自己个人的观点，是我自己创作绘本时的姿态。如果你实在没有办法用画去描绘这部分内容的话，你可以用文字做一个补充性的说明。用文字实在没有办法说清楚的一些地方，可以通过画来进行补充。

读者各种类型都会有，有的人可能先看到的是画，而有的人先被其中的文字吸引，这是每个人的不同个性，各种各样的读者都是有的。所以不可以做成说明性的东西，我说的意思你明白吗？同学们，你们想一想，毕加索画了一幅画，然后站在自己的画旁边，指着自己的画说，“请看一下，我这个画是这样这样一幅画”。你不觉得烦透了吗？所以我不这么看绘本，绘本不应该是这样一种存在，我认为要浑然一体，画和文字高度融合在一起，共同向读者讲一个故事，它应该是这样的存在，而不是说明性的、附属性的东西。

提问三

想问五味太郎先生，除了画画之外还有什么兴趣爱好吗？比如喝茶什么的。

我有好多兴趣爱好，但是我不告诉你。我的兴趣爱好挺多的，比如打网球，那边就坐着我的球友；拉大提琴，那边就坐着我的琴友；喜欢旅游，那边就坐着我的旅友。我的人生一是工作，一是兴趣爱好，就这两方面。

年轻创作者向五味太郎发起提问

提问四

我最近陷入“比较地狱”中，我画了作品以后，总是不自觉地跟别人的作品进行比较，很不喜欢这样做，可我就是会一直这么做，怎么办？您过去有没有类似的烦恼？

我们这里不是人生烦恼相谈室。不过，我觉得比较不是一件坏事，我也有过比较。可比较给你带来的是负能量，那就得不偿失了，比较要给自己带来正能量。比较本身不是一件坏事，我觉得我比塞尚画得更好，当然塞尚画得也很好。所以说你可以把你的画和历史上的名画进行比较，它们都可以成为你的比较对象。美国有一个画家叫汤米·温格尔，我经常拿我的画跟他的比较，我觉得他画得挺好，但我画得也很好。

提问五

五味太郎先生您好，刚刚听您说画画不需要学习，只需要发现自己的方法，我想问这种方法是不是画画的风格？对初学者来说，尽快找到自己风格，这个事情是好还是不好？

不存在好还是不好，因为我觉得所谓风格是从外界看来的，他们觉得你属于什么样的风格，可是从你自己的角度来讲，不存在所谓的风格。你自己非常在乎的、非常在意的、非常讲究的东西是什么？你最看中的是什么？我认为你得有这样的东西，而且非常重视你自己很在乎的这个东西，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创作者。你要比别人更加看中自己的东西，你得有超乎常人的对自己的讲究，才能成为一个创作者。所以不存在你说的什么风格，因为风格是外界给你的定义，而你自己不需要这样的定义。

提问六

白骨小哥为什么那么可爱？

谢谢你。他真的那么可爱吗？当然我自己也觉得这本书画得挺好的。可能对小朋友来讲有点难，其实这本书表现来表现去，就是表现你自己仅存的那些，或者说一直坚持到最后的你的本我、人最后留下来的“自己”是什么。其实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是最可爱的。谢谢你这个问题，提得挺好。

《白骨小哥》

提问七

有一本书不管是面对小朋友、大学生，还是成人，一定要分享，就是《小牛的春天》，不同年龄段的人都能懂这本书，也有不同的感悟。我的问题是这本书环衬究竟在表达什么。我自己的猜测是泥土下的春光，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

你的解释挺好的。你的这个问题如果让我解释就非常难，但是你有了一个正确答案，也就是说可以这么理解，因为这是绘本，我认为你是一个会读绘本的人。竟然有人围绕我作品的环衬来提问，对我来讲是人生第一次。

《小牛的春天》环衬页

环衬的设计是非常开心的工作，一般来讲，创作过程中都会浮现出一些创意，觉得差不多就有了环衬，如果这个灵感一直不出现的话，那就只能用一种颜色去表现。回想起来，我当初创作时可能并没有从你设想的这个角度有意地做，但是你刚才说出来之后我再回想，也许我的潜意识当中真的这么想。你真是提了一个很棒的问题，因此在这里我很想向你颁一个环衬奖。

提问八

我发现画画跟技术无关，那些文字感觉好的人，读书多的人，更擅长观察世界和表达世界，所以我想问您平时爱看什么书？

我还是挺爱读书的，读很多的书，各种各样的书，小说或者文艺类的书籍比较多，福克纳等等这样的书。我读书的时候一个乐趣是，一边看着这些文字，一边在脑海中描绘风景，我读了这些文字之后，它能让我的脑海浮现出怎样的情景，这是我看书的乐趣之所在。《百年孤独》是我爱读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是我喜欢的作家之一，他写过一个中篇小说《族长的秋天》，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拿出来读一下，我发现每读一次，脑海描绘的场景又发生了变化，我很高兴，觉得自己是在不断成长的，这是一个乐趣。

提问九

五味太郎先生您好，您最长的创作瓶颈期大概是多久？

这种情况还没有过，基本上没有过，我没有因为绘本创作不下去而烦恼过。如果给我一个任务说，从今天起花一个星期时间创作一本书，没有问题，可以的，但我不能保证这样创作出来的书好玩。创作本身并不是很痛苦的事情，我觉得我得了“绘本创作病”。（创作）这个过程本身是很开心的。我这次到北京前后五天，但没有带画画的工具，所以这五天的日子不好过。基本每天都得画。每次有这样的讲座，主办方让我分享创作绘本时候到底吃过哪些苦、有过哪些努力，很遗憾，我很不适合回答这样的问题，我觉得我自己应该没有这方面的指导能力，当然遇到学生我偶尔也会说你好好努力，但其实我心里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我没有吃过什么苦这种感觉。

提问十

您创作绘本的契机是什么？您小时候有特别喜欢的绘本吗？

小时候看过的绘本应该没有给我影响，但我可能对表达自己这件事产生了兴趣。回想起来，我应该在一直在寻找到底什么样的方式可以表达自己，所以我在中途也摸索过，当过演员，也写过文章，还跳过舞，唱过歌，也做过很多设计，包括一些工业设计，包括展台展柜的设计，室内装璜。这些工作都很有趣，可同时我也觉得并不是特别契合自己。也尝试做过广告、平面设计，都很有趣，很好玩。好玩是好玩，可是总觉得自己还缺少一点什么。

我这个人工作能力真的是挺强的，我也当过司机，开车开得也蛮好，去赌博手气也好，生活完全没有问题。突然有一天，我非常偶然地遇到了绘本，觉得绘本就在我的身边，非常贴近我，挺好的。而且这种工作也不难，最适合我的应该就是它，心里灵机一动，就有感觉了。比如说广告设计，有广告主、代理店，有一系列的流程，要听取双方意见之后，自己在中间调整，我觉得挺麻烦的，不适合我。我为什么觉得绘本特别适合我？因为绘本创作时，我自己就是广告主，又是代理店，又是创作人，我自己说好了，可以交稿了，就交给出版社，剩下是他们的事，跟我没有关系，这个流程是非常单纯明了的。要再问我，我也说不出更多，正因为这个工作非常适合我，所以我到现在仍然在从事这份工作，这个工作可真是很好的工作哦，而且还有版税，当然前提是要能卖得动，还能够得到奖。

提问十一

我知道您平常深夜创作绘本，想知道五味太郎日常的一天是怎样的，您是怎样度过一天的。

我没有所谓日常固定地怎么怎么样。没有固定的作息时间，是因为我的生活就是创作绘本，不创作绘本的话，我就做其他的创造性活动。所以对我来讲创作是中心，我的一天不是以时间为中心去安排的，如果我的创作很顺利，可能结束早一点，如果创作花时间，就会一直创作下去，创作是我生活的中心。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的生活不是围着时间走，因此没有像你所说的我的一天怎么度过，没有这样一个固定的作息。对我来讲，坐飞机或者大家聚在一起谈个事，这样的安排比较头疼，对我来讲很累。

五味太郎“出题”，现场创作者共绘

与现场创作者就作品交流体会

画画很开心，会让我们忘掉日常生活。今天的共绘活动是一种“命题作文”，但我仍然从这么多的画当中发现，好多朋友忘记了这是“命题作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就是我的日常，我每天都这样过日子。

这种命题作文也是一种交流，很开心的交流。大家可以给自己的画找各种各样的说法，设计各种各样的巧思，或者想办法把这个故事讲好，还是挺好玩的。刚才的“命题作文”中，有一个题目是一头狼和几头小猪，每个人都就这两者之间的关系进行了自己的思索，这里面凝聚着每个人独特的想法，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你的思想，你可以为它作出自己的解释，也可以把这个“命题作文”的题目化解掉，用完全不同的方式去解释它，从中找到自我满足或者从中感到自己越过一道墙壁。

其实我这套书，每本都有300多页。这种书一共两本。大家也看到了，五味太郎也挺闲的，每天都在玩儿，玩儿各种各样的想法。这两本书和我平时创作的绘本是相同的，用意都是玩儿。

我有一个非常不负责任的设计，那就是：我认为绘本，创作者的责任是50%，读者的责任也是50%。读一篇历史小说的话，通常来讲小说不会追究读者的责任，可是我认为还是应该提出来读者有读者的一份责任。对绘本来讲，儿童是非常好的读者，孩子们承担起来的工作是超过50%的，想怎么画都是自由的。孩子们很有思维，我其实比不过孩子，他们真的是非常好的读者。我很喜欢孩子，有很多孩子读了我的作品以后觉得好玩，也给我写来好多信，我非常感谢他们，读孩子的信特别开心。

五味太郎的两本涂鸦共绘书

《我的创意绘本 五味太郎50%》

《我的创意绘本 五味太郎25%》

提问十二

五味太郎先生，您的人生还有什么烦恼吗？您下一个阶段，还有什么没达成的目标吗？

我昨天闹肚子了，所以没什么力气，此外我没什么烦恼。人如果有烦恼，这个烦恼对自己而言就是一种动力、一种热情，痛感同样也是一种情感，这样的情感我也会非常重视。其实我现在肩膀疼，我在日本每个星期都要去正骨。为什么会这样呢？可能因为我画画太多了，整天坐在桌子前，但这就是我的人生。肩膀疼，影响到我打网球，但是这种肩膀疼也不是一直这么疼，它会有变化。人如果有烦恼，这个烦恼可以成为你人生中非常好的一个素材。至于目标，我还有一个活动，结束之后回东京，这就是我的下一个目标。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愿意来北京。你们如果有机会，欢迎来东京。谢谢朋友们！

新书预告

选什么画材、写什么故事、画怎样的画

和什么人打交道、怎么看待出版和商业

五味太郎关于创作的随笔集

预计下半年出版，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