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40岁来临前,艺术家、蜀绣非遗传承人刁娟在新落成的上海梦与梦艺术中心,造了一个由桑蚕丝线“织成”流动星河般的迷梦。
在名为《绣出川——刁娟当代艺术展》的空间里,很少有人会一眼看出,光影与暗黑的交织中,那些被光线穿透或照耀的作品,是早在2006年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中国四大名绣之一的蜀绣。
“光线变化就是丝线最大的魅力。”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刁娟说,她从2010年开始学蜀绣,2019年获得重庆市工艺美术大师称号。对于四川美院油画系科班出身的她来说,蜀绣的一针一线构建起来的是一种创新材料,她将粗犷大胆、色泽鲜明的蜀绣与当代艺术相结合,形成属于自己的独特艺术语言。
5月25日,在北京举行的2025“智慧之手——金凤台·艺术8中法工艺交流计划”颁奖仪式上,刁娟从18名提名艺术家中脱颖而出,成为第五届获奖者。
穿行在刁娟的丝线世界中,蜀绣的传统纹样被艺术化地革新表达,又在光影之间被无限放大。光一直是她作品中的重要元素,在光影烘托下,丝线织就的图案与色彩,会随着观者视线的变化而流转出星河般的波光效果。
一根丝线可以创造出多大的可能性,这是刁娟试图用当代艺术语言去探究和实验的。
从油画到蜀绣
生于1985年的重庆女孩刁娟,从小就爱跟着长辈鼓捣刺绣。
小学三年级时,她报名学校组织的刺绣班,别的孩子还在观摩老师怎么穿针引线,她一双小手握着彩色棉线,迅速绣好了色块。那时她就知道,自己喜欢并擅长手工。
刁娟的家庭并非艺术之家,她却喜欢上画画,印象中考上四川美院,也没费多大劲。唯一有点遗憾的是,她原本想去当时最热门的环境艺术系,结果却进了油画系。在这个讲究创作灵感的专业,她起初有些摸不着边。
大学三年级,刁娟开始体会到创作的愉悦。在综合材料课上,她以白铁、玻璃和指甲油为素材,做了一系列脱离架上绘画的混搭材料创作,得到老师好评,让她获得“特别起劲”的创作快感。大四毕业创作,她画了两组油画作品,很幸运地在毕业展上直接被一家新加坡画廊收藏。
“2008年毕业,我赶上了艺术市场高峰的末班车。”刁娟记得,毕业创作卖出不错的价格,给了她充分信心,“这条路可以走下去”。于是,她在毕业后申请学院工作室,开始了两年的油画创作,以当时市场上颇受欢迎的“卡通一代”为创作风格。
那两年,伴随艺术市场整体逐渐下滑,她也意识到,自己在油画创作上“天赋有限”。
“油画创作还是需要很多技术层面上的天赋,以及个人敏锐的感受力。有些人天生就有感受力,当你看到很厉害的人,就知道自己有差距了。我心里有一杆秤,意识到这一点,那就赶紧换材料呗。”
她开始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流连在各种非遗工艺博览会,也跑到重庆周边去寻找材料,看过重庆荣昌的夏布织造技艺,也看过漆器和折扇,“直到在一个博览会上看到刺绣,我觉得这就是我要的媒介和材料,打动我的就是刺绣本身”。
最初她并不知道蜀绣和苏绣的区别,因蜀绣离家更近,她找到重庆蜀绣的国家非遗传承人康宁,拜师门下。
康宁被业内誉为“巴渝第一针”,她接收刁娟这个徒弟,更看重她科班出身的背景,那时候,传统的蜀绣还没有因非遗而受到关注,正需要符合现代审美的拓展与年轻人的多元表达。
刁娟进入渝康宁蜀绣艺术研究院,从零开始学起,重启自己的艺术路。
学蜀绣需要日复一日的专注,两年多的学艺生涯,皆是从早到晚的磨炼,细密的针线在薄如蝉翼的绸纱上游走,刁娟常常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每天清晨进工作室,离开时总是夜幕降临。
蜀绣讲究“针脚平齐、线片光亮”,这种独特质感也是巴蜀文明的细腻注脚。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青铜器表面有丝织品痕迹,证明古蜀国在商周时期已有纺织技艺。汉代扬雄《蜀都赋》中有“若挥锦布绣,望芒兮无幅”的记载,蜀绣已然成一定规模。北宋时期,成都设“锦院”,宫廷绣制的龙袍冕服上,也有蜀绣点缀领口袖缘。
千年蜀绣的当代实验
蜀绣中的晕针,讲究用深浅色线交替铺陈,通过45°斜角交叉形成光影渐变,这种华丽多变的色彩是刁娟最沉迷的质感。
2013年,她设计了一幅竹林与鸟的图案,与传统图案不同的是,虚实结合的黄绿配色,显出她扎实的油画写实风格,且全由她独自完成刺绣。
这件作品在展会上成功售出,又给了她独立创作的信心,“很有成就感,从那时候到现在,竹子系列的创作一直持续”。
她意识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向自己敞开,“对做当代艺术的人来说,刺绣完全就是一种独特的综合材料”。
30岁那年,刁娟创立了“一丝光线”刺绣实验室。她开始尝试当代艺术与蜀绣间跨越千年的融合与共生,做了很多材料实验。
她把蜀绣典型的特色针法“衣锦纹针”用作素材,配上各种不同的油画框,组合成一组很有视觉效果的现代纹样。远看上去,是一组具有极简主义特征的画作,凑近看,却是针脚细密精湛、色彩变幻的蜀绣。她像是玩一个个实验,用针脚的变化和图案的提炼,展示刺绣艺术的多样性。
《荧竹》中,细腻的丝线勾勒出一丛竹叶,这件放置在黑暗空间里的作品,被光线照耀着,能呈现出淡淡荧光,让观者置身神秘幽暗的竹林。她扎实的写实功底与细腻绣工,则呈现在《佛手》这类极为精细的作品中,用造型精准的线条勾勒出佛手的细腻纹理与明暗变化。
借助全息投影技术的光影效果,《赤色晚秋》中,红色蜀绣竹子醒目地营造出东方意境。她将中国传统非遗与当代科技技术碰撞,让人惊讶,传统非遗也有如此炫目多元的一面。
“我很想创作一些大尺寸的、更加震撼的作品。”刁娟说,“水”系列是她一直以来的创作母题,在大尺寸作品中,当人们走过画作,随着视线移动,达到一步一景的效果,蚕丝线会在光线变化中,呈现出神秘主义般的波光粼粼之美。
2023年,她创作出最大的一件5米长的《粉色的光》,足足绣了两个月,这件标志性的作品一出炉,她开启了属于自己的时代,美术馆展览邀约不断。这两年,她几乎每年都要做十场展览,很多作品一展出就被收藏。
最近,刁娟开始与奢侈品牌如蒂凡尼合作,创作一些符合品牌调性与适用场景的蜀绣图案,比如鸟与钻石。她发现,用蜀绣来呈现宝石晶莹剔透的质感,放在合适的光影下,宝石会随着观者步伐而闪烁,这种既华丽又古朴的质感,与真正的宝石异曲同工,创作“宝石”系列,对她来说又是新的启发。
“但我只有一双手。”她感叹道,现在的创意和灵感很多,但蜀绣是极缓慢的产出,她的工作室目前只有一位她一手培养的助手,遇到一些定制类的作品,常常需要两个人每天刺绣十几个小时,接连忙碌十几天才能完成。
在日日拈针引线的学习中,刁娟也体会着非遗传承之难,“学非遗不但需要兴趣,还要静心,抵御诱惑。这门技艺耗时太长,收入也并不高”。
上海的个展筹备了三四个月,是刁娟给自己的一次总结。对她来说,蜀绣获得奢侈品牌关注,是很好的机遇,她也希望借自己的力量,让这门古老技艺重新焕发新生。
作为“金凤台·艺术8中法工艺交流计划”获奖艺术家,刁娟之后将受邀前往巴黎国际艺术城驻地访学两个月,驻地结束后在艺术8北京艺术之家举办个展,那时,她又将以海外游历的经验,为纤维织绣领域带来新的启发和感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