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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书法史:钟惺和王铎的书法观

接续上文,这一篇,我们把晚明书法美学思想这一节读完。

晚明书法美学四种

三、钟惺的书法观

谈书法,还是要基于当时的文坛走向。

明代中期以来,诗坛、文坛大体三变:

一变于前后七子,以模拟汉、唐为学古;二变为公安三袁,以性灵力矫七子模拟之病,主张真情达意,然矫枉过正,以鄙俚轻率为出新。这两变前者重古而轻今,后者轻古而重今。

至天启年间,以钟惺(1574-1624)、谭元春(1586-1637)为代表的竟陵派,欲以幽深孤峭为宗旨,救七子、公安二派未流之弊,此即谓第三变。由钟、谭共同选编的《诗归》一书是他们提出纲领性论点的开始。

钟惺画像

钟惺有《诗归序》,其论旨概括地说,就是认为“途径者,不能不异者也,然其变有穷也。精神者,不能不同者也,然其变无穷也”。他们指出七子学古是“操其有穷者以求变”,所以取径于极肤、极狭、极熟,其病必为空廓;公安派则是“使捷者矫之,必于古人外自为一人之诗以为异、要其异”,于是舍奔古人,病在俚僻。

钟、谭在理论上是接受公安派“独抒性灵”主张的,就重视自我精神而言,也与公安派是一致的。但是他们欲加以修正,既要主性灵而不俗,又要学古人而不肤熟,因此双管齐下,二者兼之,提出要于学古之中得古人之精神,这即是他们标榜的求“古人之真诗”。

这样一来,既学习了古人的精神,自然摒弃了七子袭其面貌的短处,也不会陷入公安的俚俗之路。竟陵的这种主张,本意当然很好,但他们在选诗时,强于古人诗中求其自己有性灵,所谓“奇趣别理”,“幽情单绪”,名为“吾所选者,以古人为归”,实质上却是“古人之诗,以吾选为归”。于是竟陵一派的途径,又走入另一个极端的魔道。

钟惺亦有论书,颇能看出他的这种宗旨,在《跋袁中郎书》中他说:

诗文取法古人,凡古人诗文,流传于抄写刻印者,皆古人精神所寄也。所寄也。至于书欲法古,则非墨迹旧拓,古人精神不在焉。今墨迹旧拓存者有几?因思高趣人往往以意作书,不复法古,以无古可法耳。

无古无法,故不若直写高趣人之意,犹愈于法古之伪者。余请以袁中郎之书实之。夫世间技艺不一,从器具出者有巧拙,从笔墨出者有雅俗。巧拙可强,雅俗不可强也。中郎没才十徐年,其书又不工,今展卷深思,若千百年古物乍见于世。是何故?请与书家参之!

袁宏道本不善书,锺惺却于他也认为“不工”的书法中,忽地道出上面一段议论来。这段文字典型反映了他对“古法”“精神”的态度。

换句话说,他认为:书家“精神学问”可替代一切。既然古人精神不可得,降而不如得自己之精神。所以他虽说取法古人,看到古法书中“皆古人精神所寄”,而实际上鼓吹的则是“无古无法”,不若直写自己之意。

我们应当特别注意这种以取古人精神,而直写已意的观点。竟陵之所以在明末风靡,公安在前,有个性解放思潮惯性的原因在,亦有当时人喜好标新立异的原因在。而更重要的是在七子、公安之弊已为世人所知之时,竟陵将七子与公安的优点糅合在一起了。

这种矛盾的统一,正顺应了当时许多人欲从七子和公安中突围出来的想法。如果分析明末不少书家的作品,若赵宧光张瑞图陈洪绶,若后来的八大山人,大约都印证了钟惺“无古无法,故不若直写高趣人之意”那句话的,只是各人表现的程度不同而已。

四、王铎的书法观

我们知道,王铎是明末书法家中最为成功者,他的书法思想又怎样呢?

王铎画像

王铎留给我们的书论不多。他的后半辈子,几乎在明代风雨飘摇中度过,出于此种因素,也许他未及关心更多的理论问题,但我们从他题画的一则材料中,发现了他在古人与时派中的立场。他曾在金陵八家之一樊圻的画后,写下如下一段题跋:

是古人笔,不是时派。时派即钟(惺)、谭(元春)诗也。

这句话似乎没有贬褒之意,但注意一下他在书法上题跋的立场,可以明确判断,他在古人与时派间,选择的是古人,也就是说他赞誉樊圻学古人用笔,而不是学的时派。什么是画坛的时派?他没有点明,但他将之比作竟陵派的时诗,则说明他不赞成学习时派,当然也不赞成诗坛的竟陵派。王铎在《临古法帖后》也说:

书法贵得古人结构,近观学书者,动效时流。古难今易,古学深奥奇变,今嫩弱俗稚,易学故也。鸣呼!诗与古文皆然,宁独字法也。

这两段文字,都谈到了时派,又都论到了古与今,勿庸置言,王铎对待书法是与诗、文作同一观照的。所以说,他不会不知竟陵派思想之所在。前面说过,赵宧光早年接受过七子的拟古思想,后来又受到个性解放思潮的冲击,于是在他的书论中反映了两种思想的矛盾。王铎生于万历二十年,年龄小赵宧光三十三岁,小袁宏道二十四岁,他青年时代,正是公安派炽烈之时,所以青年时代王铎的《文丹》一文,表现了十分激烈的个性解放思想,曾有“他人口中嚼过败肉,不堪再嚼”之语,其时,他的审美思想亦堪称惊世骇俗,并崇尚狰狞、怪异之美。这些思想虽然直到晚年仍对他有影响,但不是他一生思想的主流。随着个性解放思潮的退潮,随着公安派未流弊端的出现,中年后王铎的思想发生了变化,晚年他回忆说:

书学,当少年时恒易言之,迨五十弥喻其难。盖书,古之迹易学,晋之神瞠乎其后,逾写逾望洋,始觉少年气浮心粗,不臻其室,故往往轻为发议焉耳。

他的年龄与赵宧光的年龄段,在遭遇时代文艺思潮的变化上正好相反,但遇到的问题却正好相同。当然若论比较,在时序上他却与竟陵派吻合。然而成熟了的王铎未再如竟陵派那样,他似乎冷静地注意到古与今、学古与效时流之间哪一方对他更为重要,在这一点上他虽然逃脱不了时代的影响,但比起明末的其他书家来,他更看重古法。于是在论书题跋中,他的论调近乎回到了七子的时代。他不断重申拟古、学古、信古、崇古:

拟者,正为世多不肯学古,转相诟语耳,不以规矩,安能方圆。

二王,诸家所宗,不师古、置古,孔子奚为好吉、信吉平?可叹!

予书独宗羲、献,即唐宋诸家皆发源羲、献,人自不察耳。动曰:某学米、某学蔡。又溯而上之目,某虞、某柳、某欧。予此道将五十年,辄强项不肯屈伏。古人字画诗文,威有萬矱,匪深造博文,难言之矣。

予书何足重,但从事此道数十年,皆本古人,不敢妄为。故书古帖,瞻彼在前,瞠乎自惕。

惕者,警惕、戒惧之谓也,王铎如此心存戒惧,“强项不肯屈伏”,其原因正是看到了公安、竟陵之弊,正是看到了时流之空疏。不过他再不会回到七子的立场上去,公安的精神,个性解放思潮的洗礼,对于他,不是简单地回到拟古道路上去,可以说王铎的复古是一次升华。他的道路如其所言:

譬之登山,所跻越进,愈峻愈旷。已经崇峰,顿俯于下。

所谓“登五岳然后知山,浮海澳然后知海”吧。他不止一次地把学古之路比作登华岳,是想昭示后人,只有登上顶峰的人,才能一览众山小。因此他在学古中,始终未曾忘记“真精神流露”,未曾忘记“真我”。他说:

书不师古,便落野俗一路,如作诗文,有法而后合,所谓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也……故善师者不离古、不泥古。必置古不言者,不过文其不学也。

将师古和不泥古的关系处理好,如同董其昌处理好师古和师心的关系一样,因为这直接影响着王铎书法艺术的发展。他在《跋米元章告梦帖》中言:

字洒落自得,解脱二王,庄周梦中,不知孰是真蝶,玩之令人心醉如此。

又云:

余于书、于诗、于文、于字,沉心驱智,割情断欲,直思跂彼室奥。恨古人不见我,故饮食梦寐以之。

这字里行间,我们完全可以看到王铎做梦都想如米芾那样解脱二王,希冀自己成为真蝶。他说“恨古人不见我”,正是欲与古人一争高低,这些话当是王铎的真心流露。

在王铎的书论中,注意得最多的是古法,这一点与董其昌十分相似,在古法中多获取、多吸收,所谓登之愈高,视野愈远;入之愈深,出之愈烈,这大约是王铎中年后在思想上开始内收,从而使其晚年获得大成功的原因。

换言之,王铎不效时流,而力求复古的结果,正好把握好了一个“度”,即既顺应时代变革潮流,又不过分;既展现了个性,又不离古法。在这一点上,董其昌在公安的时代,王铎在竟陵的时代,都因为他们思想中能辩证地对待师古与师心,故二人不仅能越出时辈,又能比肩古人。董其昌的“一超直入如来地”与王铎的“已经崇峰,顿俯于下”,前者强调须参活句、不参死句式的顿悟,后者则重视“登五岳而知山”的渐修,看似不同,实正可谓殊途同归。

从明末走进清初的王铎,经历了晚明社会、文艺思潮的种种变动和潮起潮落后,他在书法上的思想,堪称这种时代变动后的静观、炽热后的冷却,凝聚了那个时代特有的内涵。

王铎的草书

晚年他五十以后更加淬砺的草书作品,既是数十年奋力学古、师古、重新重视古法的积淀,又是青年时代个性解放思潮给他的梦想。关于古与今、复古与开今、历史与自己、传统与创新,在他的书法思想中体现得十分深刻,因此,作为晚明书坛的终极者,也留给后人许许多多的思考和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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