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散文
要使用每一个与自我生活和自我情感有关的词语
而不使用那些陈陈相因的文字与陈词滥调
《无穷的彼处：2024年当代散文20家》
张莉 主编
2025年6月
《无穷的彼处：2024年当代散文20家》为2024年散文年选，由知名文学评论家张莉从各大重要刊物如《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上海文学》等所发作品中慎重严肃挑选的20篇散文构成，这些散文既包括当代著名散文作家李敬泽、梁鸿鹰、赵瑜等人的作品，也包括新锐作家杜梨、向迅等人的近作，更有像阿依努尔·吐马尔别克这样以新疆的风土人情和少数民族生活为背景，具有独特的地域和民族特色。这些作品既书写了当代人的生活和心灵世界，展现出了不同代际作家不同的审美气质，是读者了解2024年散文创作成就的重要选本。
AI修辞与好散文的情感能量
——本文选自《无穷的彼处：2024年当代散文20家》序言
作者：张莉
每年春天，我和两位同事都会共同讲授一门名为“创造性阅读与分析方法”的研究生课程。这是一门选修课，同学来自不同的研究方向：人工智能、天文、地理、物理、数学，当然也包括人文学科，社会学、心理学、教育学、艺术传媒以及新闻传媒等等。课程将带领大家学习散文或随笔、创意故事及戏剧故事的写作。我负责前四周课程，主要和同学们一起分析当代优秀作品并且引领同学们完成一篇基于个人生活和情感经验的散文。课程的目的，其实是拓展年轻一代的阅读趣味和文学素养。
二
李娟的这篇散文关于她和外婆的相处。从外地回家，想方设法给家人买礼物，“只要我从乌鲁木齐回来，一定会带很多很多东西的。乌鲁木齐那么大，什么东西都有，看到什么都想买。但是买回家的东西大都派不上什么用场。——想想看，家里人都需要些什么呢？妈妈曾明确地告诉过我，家里现在最需要的是一头毛驴，进山驮东西方便。可那是我万万办不到的。”李娟写这些小动物到来给家里带来的生机，也写外婆面对礼物时的某种表情。“每次回家的前一天，总是在超市里转啊，转啊，转到中老年专柜上，看到麦片。就买回去了。我回到家，说：‘这是麦片。’她们都很高兴 的样子，因为都没有吃过。我也没吃过，但还是想当然地煮了一大锅。先给外婆盛一碗，她笑眯眯喝了一口，然又默默地喝了一口，说：‘好喝。’然后，死活也不肯喝第三口了。”这是属于“我”与外婆的日常，寻常中有一种幽默感，这种幽默感让人想到夏天草原清晨的阳光，既温暖又清新。“我不在的日子里，兔子或者没尾巴的小耗子代替我陪着我的家人。兔子在房间里慢慢地爬，终于爬到外婆脚下，外婆缓慢地弯下腰去，慢慢地慢慢地，终于够着了兔子并吃力地把它抱起来。她抚摸兔子倒向背后的柔顺的长耳朵，问它吃饱没有，饿不饿。就像很早很早以前，问我吃饱没有，饿不饿一样。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又是一天过去了。”对于李娟而言，这些日常构成了她与外婆的相处，也是她和外婆拥有的共同记忆。
在《星斗其文，赤子其人》里，我们看到了沈从文和汪曾祺的亦师亦友关系。他提到“沈先生讲创作，不大爱说‘结构’，他说是‘组织’。我也比较喜欢‘组织’这个词。‘结构’过于理智，‘组织’更带感情，较多作者的主观”。他提到，“他不大用稿纸写作。在昆明写东西，是用毛笔写在当地出产的竹纸上的，自己折出印子。他也用钢笔，蘸水钢笔。”读这篇散文我想到，汪曾祺对沈从文的情感一定非常深厚。——世界上有一种情感，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可意会的部分在这部作品内部，是一种暗流涌动。我以为，汪曾祺在写作时是放松的，作品里所显示的情感浓度并不高，但却弥漫在字里行间。他喜欢吃猪头肉，他喜欢古物，他血液凝聚力差……正是这些实在的点点滴滴，最终构成了老师沈从文而不是其他什么人。因为眼里有，心里有，所以，笔下才有，汪曾祺是以“淡笔写浓情”。
最深的情感表达往往是放松的、日常的，重要的是叙述者的腔调——要真诚，要写实，不要拿腔作调。写实一方面意味着细节充实，另一方面意味着真情实感。谈到沈从文时，汪曾祺他喜欢穿蓝色的衣服，写他爱吃红烧肉，写作家里养了一盆虎耳草……这些细节构成了他的“充实”。而作品中的深情其实附着在这样的充实之中。
阅读这些散文，我想到何为散文中的情感含量。无论是汪曾祺还是李娟，他们作品都是有深情的，但却不是情感的外化，也不是直抒胸臆。作家的情感处理和表达不仅代表修辞，也代表其美学观念。情感浓度对写作是重要的，但需要用日常的方式表达。从这个层面来讲，作家对世界的情感需是通过他的语言创造并完成的。——写作其实是确认自我与世界关系的方式。写作的发动器是情感，当我们对事物有爱、恨，有念念不忘，便要拿起笔去写作，写出真实的感受。对于AI而言，并不存在情感内躯的写作，给一个题目它就可以写。我完全相信，人可以控制机器写一个不需要付出情感的报告，但是，我也认为，AI不能写出深具个人情感和个人经验的好散文。
三
DeepSeek似乎什么都能写。但作家写的东西，却承载着人的情感和修辞表达，带有人的体温。而DeepSeek的写作是将别人的文字复制粘贴、混杂。我知道，很多人在欢呼AI所写的“辞藻华丽”、“场景优美”，但是，什么样的读者意味着什么样的标准。在我眼里，好的散文最基本的准则在于“修辞立其诚”。如果这篇散文并非基于个人的情感经验而来自网上各种材料的堆砌，便丧失了一篇好散文的基本条件。换言之，无论AI写得多么好，都只是停留在表面的修辞。
今年的课堂上，我和同学们一起学习了迟子建的《好时光悄悄溜走》。那是写于多年前的作品，关于父亲的记忆，关于郁郁葱葱的小院：“十年以前，我家还有一个美丽的庭院。庭院是长方形的，庭院中种花，也种树。树只种了一棵，是山丁子树，种在窗前，树根周围用红砖围了起来，那树春季时开出一串串白色的小花，夏季时结着一树青绿的果子，而秋季时果子成熟为红色，满树的红果子就像正月十五的灯笼似的，红彤彤醉醺醺地在风中摇来晃去。花种的可就多了，墙角、障子边到处种满了扫帚梅、罂粟、爬山虎、步步高、金盏菊等等。”爱种菜的父亲和劳作的母亲，都构成了记忆深处最温暖的瞬间。“逢到星期天的时候，我和姐姐的懒觉要睡到日上中天的时刻，那时候他总是里出外进地不知有多少趟。有时我躺在被窝里会听到他问厨房里的母亲：‘大小姐二小姐还没起来？’继之他满怀慈爱地叹道 ：‘可真会享福！’”每一个细节和场景都是属于迟子建的，那是她记忆中的珍宝，她所写的是这一个父亲和这一个庭院，这一个的场景和气息都深深镌刻在这样优美的文字里了。也许我们记忆中家庭的小院并不是这样的，但是关于父母、关于家人的许多温暖，却经由这样的文字慢慢被召唤而来。
我们可以请AI写出一个小院，写一个父亲吗？当然可以。但是，写出来的小院混合着别人小院的气息，混合着别人父亲的影子，——AI要使用前人写作者们的素材进行整合。之所以写最难忘的那个人，是因为我们真的难忘，是因为他刻在我们的记忆深处，对我们的人生形成了真正的影响。AI真的能写出我们的心中的那个人？
也是在这四周的时间里，我们一起读了刘亮程的《先父》。父亲英年早逝，于是“我”的人生留下了永远的空白。“到了四十岁，我对年岁突然没有了感觉。路被尘土蒙蔽。我不知道四十岁以后的下一年我是多大。我的父亲没有把那时的人生活给我看。他藏起我的老年，让我时刻回到童年。在那里，他的儿女永远都记得他收工回来的那些黄昏，晚饭的香味飘在院子。我们记住的饭菜全是那时的味道。”儿子守着父亲慢慢老去，正如父亲曾看着儿子长大成人。在这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中，儿子将逐渐明白了“老”意味着什么。——《先父》写的是人生缺憾。“在我八岁迷失的第二年，我看见十二岁时的光景，个头稍高，胳膊长到能够把土抱动两块砖块土块，捆一大捆柴，从野地回来走更远的路去大队买东西，那是我大哥当时的年纪。我和他隔了四年，看见自己在慢慢朝一种背不动的柴走进我的身体，从一碗饭一碗水的长到能背起一捆柴一袋粮食。”
“长到能背起一捆柴和一袋粮食”，这是属于刘亮程的修辞，在他那里，水、饭、柴、粮食是关键词，构成了他的生活。征用与自己生命经验紧密相关的词语，组成自己的修辞，那是人携带生命经验创造的修辞而不是来自AI的混合着无数人气味的修辞。真正的修辞源于人的内心，凝聚我们的心血和体温。——好的散文，要使用每一个与自我生活和自我情感有关的词语，而不使用那些陈陈相因的文字与陈词滥调。
假如让DeepSeek写一篇《先父》会怎样？它会立刻生成一篇文章，多半还会掺杂刘亮程的故事，这样的作品只是素材搅拌罢了。如果有人认为散文就是素材搅拌，那Deep Seek所写的或许不错；但如果我们认为好散文在于对于个人情感经验的召唤，那么Deep Seek所写的这些文字便与好散文毫不相关。假设我们和AI说“我”是沈从文的学生，请它撰写一篇记录老师沈从文的文章，很可能他提供的材料便是汪曾祺的。如此，即使满纸华丽又如何？——好散文不是腔调和词语的堆砌，而是写出真实人的温度和对世界的理解力。不使用机器书写那些生命中难忘的人，保持自己的体温和气息，哪怕它算不上华章，但依然有意义，那是对所写对象，也是对人与人情感的基本尊重。
真正的好散文不是用来交差的。真正的好散文不是用来得高分。真正的好散文也不是用来获取流量的。真正的好散文，要凝聚起读者的情感共同体。真正的好散文要写的是那些难以与外人道也的东西，是自我确认，是自我教养，是自我完善，是自我疗愈。
在这四周课的时间里，我看到了年轻人所写下的基于个人情感经验的“难忘”，那个既不能说是同学也不能说是情侣的人，外公或爷爷，奶奶或姥姥，母亲或父亲，兄弟或姐妹，也许文章还显稚嫩，却是动人。因为诚挚，所以动人。写下生命中像芒刺一样的人，写上那个隐秘伤害过我同时也让我永远忘不掉的人，当我们写下，我们其实也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自渡。通过写作的方式把自己重养一遍，这是AI不能给的。AI可以帮我们对付一篇文章交差，但它不能替我们或者表达思念或爱，这也是散文在今天所不能替代的部分。——AI可以告诉我们游泳有多个好处，但只有真正跃入水中才能体会海水的冰凉、海藻的腥气以及抽搐的疼痛，才是真正的属于人的体验。
从编选《2019年当代散文二十家》到今天，已经是第六年。每年我都会记下编选工作中的新思考，——就在编选工作快要结束时，AI成为整个社会所关注的热点问题，以上这些文字便是我在近几个月来关于何为好散文的思考。
但是，我还是想再说点别的看法。这些年编年选，有个深刻的体会，杂志上发表的同质化作品太多了，在文学现场时间越长，就会觉得同质性的作品太多，可能也是因为我们的生活千篇一律？另一种可能是写作者不由自主地寻找共同气息，这样可能会有一种安全感，但同样的生活、同样的情感、同样的语言方式，会让人喘不过气来。这种所谓的安全感或者抱团恰恰是艺术创作的天敌（这也是大家认为AI有可能替代平庸写作的原因）。因此，特别渴望看到那些“不合众嚣、独具我见”的作品出现。作为编选者，我宁愿要一个青涩的、有光泽但也有不完美之处的作品，也不要那种圆熟的、四平八稳的东西。这一次的年选也不例外，我们有意选择了一些崭新面孔，哪怕它们并没有进入其它榜单和选本。
感谢作家梁鸿鹰先生授权将“无穷的彼处”作为《2024当代散文20家》的总标题。我喜欢这个题目，因为它意味着写作不仅仅要写下此处，同时也要写下属于我们经验之外的彼处，那些无法言喻的部分。
2024年的二十篇当代散文，经历了多次的筛选和讨论，我们尤其看重那种深具独特性但又有文学质感的散文。感谢编选团队成员谭镜汝、易彦妮、万婧、查苏娜同学，因为有他们的参与，散文年选得以汇聚年轻的眼光。从今年开始，年选将附录年轻人的阅读感受并以圆桌会议的方式呈现，我希望以此方式记下文学现场年轻读者们的声音，我相信这些声音会带来独属于文学春天的清新气息。
作家简介
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第五届最受研究生欢迎十佳教师，“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创办人。著有《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1898—1925）》《小说风景》《持微火者》等。主编《百年文学中的北京》《拿起笔，制造光》《平静的海：2024年中国女性小说选》《有情：2024年中国女性散文选》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中国女性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第十届当当影响力作家等。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茅盾文学奖评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