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陕西省工信厅认定为新时代“传世珍品”的《将军罐》
文/操场巷遗少
01:破茧
在西安,有这样一位手艺人,他的故事交织着时代的变迁与传统工艺的坚守。他总能把看似平常的葫芦,用手工押花技艺使其变成令人称奇的艺术作品。他的作品多次参展,荣获金奖、银奖和葫芦友的褒奖,他就是获得西安市工艺美术大师称号的司马梁。
1995年,他从西安美术学院毕业,分配到西安一家集装箱公司,工作了11年之后,就在转型的阵痛中于2006年回家待业,生存成为他那时需要面对的首要问题。
一天,百无聊赖的他翻到一本王世襄先生所著的《中国葫芦谱》,便漫无边际的翻看起来,不觉间竟看了进去。王世襄是我国文玩界泰斗级人物,解放前曾参与护送故宫文物,在文玩杂项领域,尤其是红木家具、葫芦等方面造诣深厚。书中记载了各种葫芦技艺和鸣虫种类,其中葫芦押花工艺深深吸引了他。
上海文化出版社2008版
书中还记载了王世襄在高中时与朋友在茶馆喝茶时,见不得郭某恃才傲物,炫耀自己葫芦押花作品的一件趣事:“渠手所押葫芦左右曰:‘押成我这样,至少得苦练十年!’予(王世襄)少年气盛,嗤其狂妄,出是日新购倒栽蝈蝈葫芦告郭曰;‘我没押过花,现在想学学,明天把它押完给您看,怎么样?’归途亟购骨筷一束,锉成刀具,尽一夜之力押成樱桃鸣禽图。次日示郭,渠为之挢舌,从此不言苦练十年事。”(见《中国葫芦谱》第32页)这件事剧烈冲击着司马梁较为保守的思维。
掩卷深思,少年王世襄虽世家出身,仅靠平时的耳濡目染就敢动手押葫芦,且出手不凡!一是眼界,再就是日积月累、胸有成竹的胆略!司马梁毕业于西安美院,受过专业美术教育,他想“我为什么不可以呢?”他决定尝试一下葫芦押花。
他住在东四路,知道西仓每周四日有集,集上可买到平时街上买不到的工具。于是骑着“二八”横梁自行车穿行在西仓集市,并不费多大功夫,就买到了书中罗列的押花所需的工具,骨刀、玛瑙刀等,还精心挑选了几个可以立马上手的葫芦,为尝试制作做好充足准备。
市井西仓,啥都买得到
“押花葫芦者,取质坚而润之物体,如玛瑙、玉、象牙、牛角等,磨成钝刃,押、砑、挤、按葫芦表面,使呈现有如浮雕之花纹。押不同于刻,刻无论浅深,受刻之皮与肌,必有所失,始生纹理。”(见《中国葫芦谱》第29页)工具、方法明了,说干就干。司马梁凭借自身美术功底,铅笔打底后便开始押、砑、挤、按,虽然一开始力度把握不好,但随着逐步调整,很快摸着了门道,他全神贯注地专注了一个晚上。当第一缕晨光穿透窗棂,映亮葫芦表面憨态可掬的弥勒佛时,这个陕西汉子红了眼眶。那抹温润的光泽里,他望见了命运的转机。
一件弥勒佛,开启了司马梁的葫芦押花艺术之路。彼时的他,一边还从事着股票交易,一边学习制作押花葫芦。命运的转折总带着黑色幽默。2008年股市崩盘,证券账户的惨绿数字,惊醒了他依此为生的梦,恰巧此时,他也正式下岗了。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去摆地摊。
摆地摊,是司马梁想了很久的事,可碍于面子,总迈不出第一步。这次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带着攒下两年多的作品,提着兜子来到省体西门对面的中北古玩城,也想检验一下自己的作品。当年的中北,是西安最火的地摊市场,古玩店林立,地摊杂项繁杂,仅葫芦摊就四五个。他去得较早,客户还没上来,便与同行切磋,看别人作品,对照自己的找特点、找差距,一番对比发现自己作品并不比别人差,感觉有了底气。更令他惊喜的是,第一次(天)摆摊就卖了700元,羡煞一旁同行。
西安(中北)古玩城
第一件略显稚嫩的作品如今已被珍藏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既然押花葫芦这条路可行,那就干吧!此后,他的摊位几乎每次都能卖1000元以上。司马梁兴奋地说:“那时,整个古玩市场也在逐渐回暖,我的葫芦押花作品因工艺独特、题材新颖,深受欢迎,几乎是有多少卖多少。”
葫芦押花工艺看似简单,实则蕴含着极高的技巧与艺术价值,对匠人要求也高。押花工具主要有玛瑙刀,也有用白钢刀制作的,但司马梁常用的是定制的玛瑙刀。这种玛瑙刀原本是用于首饰抛光,为了适应葫芦押花工艺,他特意要求厂家将刀尖做得更尖。他拿着玛瑙刀比划着说:“制作时,首先用铅笔在葫芦上起稿,确定图案的位置和大小,人物的眼睛、鼻子、嘴等关键部位都要精准定位。因为一旦开始押花,若出现误差,便难以修改。例如制作人物题材时,若眼睛位置偏高或偏低,整个作品的神韵便会大打折扣。”
玛瑙刀尖游走于葫芦表皮,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司马梁的创作台犹如微型手术室:铅笔起稿精准如工笔白描,三遍押花工序暗合道家“一生二,二生三”的玄机。第一遍勾勒轮廓,需预留反弹空间;第二遍深化层次,让浮雕渐次浮现;第三遍精修眉眼,赋予人物跃然皮上的神韵。
刘海戏金蟾
司马梁在工作
“押花不是破坏,而是唤醒。”他轻抚着将军罐葫芦上盛放的牡丹,那些被玛瑙刀唤醒的蜡质层,在经年把玩中愈发莹润。从“八仙过海”的仙风道骨,到“老汉抠脚”的市井诙谐,方寸之间包罗万象。最得意的“怪八仙”系列,将传统纹样解构重组,让铁拐李的葫芦生出机械齿轮,何仙姑的荷花化作数据流——这是美院基因与传统技艺的奇妙共振。
原料挑选堪比玉石相石。每年九月,他深入京津葫芦种植基地,在青藤蔓叶间寻觅良材。皮质硬度、表面光洁度、器型比例,每个参数都关乎作品的生死。即便拴绳标记的“专属”葫芦,仍可能遭遇狸猫换太子的闹剧。某次验收时,他发现精心标记的异形葫芦竟变成普通货色,气得直跺脚:“这帮'葫芦娃',比股市庄家还精!”
在葫芦快成熟时,他还要再次前往查看,确保自己挑选的葫芦没有问题。葫芦到手后,不能立即押花,至少要放置半年,等葫芦皮质完全稳定后才能开始加工。他说:“我原先的住房如今就是我的储藏室和工作室,每天早上我会过去押葫芦,一干就是半天。一天能完成两三个初步的工序,一件完整的作品要耗费大量时间。”
每一个葫芦都被赋予了不一样的使命
2008年以后才恢复的双勒扎葫芦
02:新生
司马梁的葫芦押花作品在市场上逐渐积累了良好的口碑,价格也从最初的二三百元一个,涨到了如今的上千元甚至更高。尽管价格上涨,依然供不应求。他在给我讲述的同时,陆续将自己的作品摆在桌上,看得出来,他的作品严谨、细腻、画面生动,既有学院派特点,又不失民间的活泼、自然,独树一帜。“摆地摊时要每天去两次,一大早去占位,几小时后才去摆摊,很辛苦。”他对我说:“令人开心的是,我常常占位后就不去了。因为顾客来我家把成品都买走了。”
摆了4年地摊,司马梁的技艺已然炉火纯青。他在赢得一众葫芦友追捧的同时,也常常被打扰。葫芦友门通常在周末结伴来他的家兼工作室交流,因而对孩子学习造成影响。加之各种社会团体、活动等纷至沓来,他亟需一间独立工作室。于是,2012年,他选择了距家较近的中山门古玩城,以“静斋”为号,展示、销售自己的作品。
中山门古玩城在西安算是老字号了,其南侧一门内赫然写着“旧社会就有的古玩城”,因而里面的玩家和种类较为全面。司马梁入驻后,因自产自销,特点鲜明,有别于其他同类,生意出奇地好。忙时一个人根本顾不过来,爱人便悄无声响地过来帮忙,这个道场也成了葫芦友交流的一方宝地。
2014年,西安举办陕西省民间工艺美术作品展,朋友建议他参与,他顺手送去一件作品参展。这件“牡丹将军罐”作品,竟荣获银奖。这也是他经过市场检验后,社会对其专业水准的肯定。
通过司马梁了解到,文玩市场中,葫芦押花工艺盛行于北京、上海等地,其中天津从事这一工艺制作的人最多,而北京则以玩家居多。这一工艺最早可追溯到明末清初,在清末民国时期较为盛行,然而在上世纪60年代的“破四旧”运动中遭受重创,直到改革开放后,才逐渐恢复生机。葫芦代表“福禄”,是吉利的象征,爱好葫芦的人逐年增多,从事这一工艺的人也越来越多。
司马梁以其扎实的美术功底和对其葫芦充分理解的天赋,用作品敲开了市场的大门,精神、物质双丰收。在他的顾客中,有不少人从他刚开始创作时就一直追随,无论作品价格如何变化,只要有新作品问世,他们都会第一时间购买。
司马梁葫芦押花作品
与葫芦友交往中,发生许多有趣的故事。他给我讲道:“一天,店里来了一位老兄,对一个疙瘩葫芦作品非常感兴趣,拿着它不住把玩,不舍丢手。”看我一脸疑惑,他顺手拿一个给我看,说道:“那个作品是在疙瘩葫芦上做的百虫图,是利用葫芦上的疙瘩巧雕作品,具有唯一性,绝不会有相同的第二件!葫芦的皮壳包浆十分好看,吸引了不少人。报价1500元,他还价我没同意。可能是想撑撑我吧,放下后走了。也就10分钟左右,他再来,已经卖了!但那人刚出门,他跑上去叫住买家,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加了600元买下了那个葫芦。”
司马梁还告诉我,葫芦押花作品的魅力就在于,随着时间推移,经过把玩后,棱角挂色、层次感愈发强烈,包浆也越来越漂亮,价值随之提升。在市场上,葫芦友除了互相交流、交换外,通常他的作品在几年后,价格会成倍增长。即便在口罩期间,销售依然逐年走高。除过2017年,2024年是他押花葫芦事业的一个巅峰。
当然插曲也不少!有一次,他之前在地摊上卖了一个带有麒麟图案的葫芦,是个精品,当时售价六七百元。几年后,买家找到小东门,想要把这个葫芦卖回给他,开价1000元,他欣然收下。因为这种满布珍珠底的工艺极为复杂,如今他已经很少制作这类作品,而这个葫芦经过几年时间,颜色更加深沉,韵味十足,拿回来后,他预估至少能卖到2000元以上。作品增值无论对他和收藏者来说,都是坚持收藏的重要砝码。
疙瘩葫芦押花作品《蛙鸣春池》
司马梁葫芦制作葫芦押花
如今,司马梁对葫芦押花这门手艺的理解越发清晰和透彻,精品频出,硕果累累。荣誉接踵而至:从“牡丹将军罐”斩获省级银奖,到《缠枝花卉葫芦花瓶》问鼎金奖,司马梁用20年光阴将冷门技艺推向主流视野。马梁被授予西安工艺美术行业“长安工匠”荣誉称号和西安市工艺美术大师称号。
荣耀背后是变形的指节与深夜的隐痛。由于长期用手按押,司马梁右手中指明显变形,中指、食指长期夹着押刀发力,迫使肌肉变硬压迫毛细血管,引起手指疼痛。尤其在深夜睡眠时,因过度松弛而陡发的疼痛,常常因疼醒难以入眠。有许多次,押完葫芦吃饭,右手竟无法夹起筷子……这个让他珍视的饭碗,给他正常生活带来的酸楚,唯有自知。因而20年间,偶有学生拜师,一旦上手均无法持久,或耐不住辛苦而夭折。
然而,司马梁依然坚守着这门传统工艺,不断创作,希望能让更多的人了解和喜爱葫芦押花艺术,让这门古老的手艺在现代社会中继续绽放光彩。他的坚持,不仅是对一种工艺的传承,更是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与尊重,在时代的变迁中,为葫芦押花艺术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本文首发于《西安旧事》公众号)
参考资料:王世襄著《中国葫芦谱》
司马梁葫芦押花作品
司马梁葫芦押花作品
本文作者与司马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