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方向明
方向明(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玉文化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文化基因,良渚文化是崇玉、用玉的文明,良渚社会创造出一套成组玉礼器系统,有象征神权的琮、象征军权和王权的(玉)钺、也可能象征财富和财权的璧,以及标识身份和等级的各类玉端饰权杖、不同的玉头饰。神祖是良渚社会普遍信仰的图像,是玉器和体现良渚社会信仰的背后主宰。雕琢神祖像的豪华玉钺的使用,标志着礼制的出现。
良渚社会以标识拥有者身份、等级和地位的成组玉礼器,来有序控制社会政权组织和维系社会的正常运行,开创了以玉礼器系统的礼制秩序和依此体现王权神授的统治理念,成组玉礼器系统成为良渚玉文明模式的主要特征,“器以藏礼”也是中华文明起源和演进的基本模式。
那么,如何进一步深入读识良渚玉器,成组玉礼器如何使用?大琮如何解构?神人兽面像(神祖像)意味着什么?等等,都是良渚玉文明研究的基础内容。
一、组装、串缀和镶嵌:多样的玉器配伍方式
良渚玉器种类丰富,考古前辈们野外精心剥剔,把除了琮、璧、镯等少数器种之外的玉器,分为组装件、串缀件和镶嵌件三大类。
组装件是由几种不同的玉部件,安柄组装成一件器物,如一套豪华的完整玉钺杖,由玉瑁、玉钺本体、玉镦,以及与玉钺本体和玉镦配置的小琮,通过按柄组装而成,一些玉钺柄还嵌玉髹漆。玉钺杖一般长80厘米左右。反山发掘第一次在野外确认玉钺杖组合,完整地将这一重要组件复原起来。
反山M12玉钺仗复原图
穿缀件以贯穿或缝缀等形式,将多种有各式钻孔的玉质零部件组成玉饰,以璜和成组圆牌(小环璧)等穿缀的原始组佩最为典型。又如瑶山M11有一组75件正面弧凸、背面有缝缀隧孔的椭圆形玉饰,出土时各有正面和背面朝上者,椭圆造型极似玉蝉,如此缝缀情况很可能是墓主身上织物“宝玉衣”的缀件。
镶嵌件除了指大量细小的无孔玉粒及某些捉手、圈足等之类的玉件之外,主要指背面保持粗糙面的玉件镶嵌或粘贴在髹漆的器具上,其中复原就有嵌玉髹漆觚、壶、罐等高端生活用器等,如反山M12出土的嵌玉髹漆翘流壶上的图纹,可辨有神兽纹。反山、瑶山还出土了一类嵌玉髤漆圆形器,以圆形器为中心,周边有序粘贴大小玉粒,颇有“太阳盘”的模样。良渚嵌玉漆器的发现,被认为开后世青铜器镶嵌的先河,大大提前了我国镶嵌工艺的历史。
反山M12:1嵌玉髹漆翘流壶修复加固和复原示意
二、玉礼入葬:考古现场还原玉器使用方式
良渚玉器种类多样,不过,在认识到它们的形制以外,更为重要的是了解它们是如何使用的,它们随葬时的场景是怎么样的,也就要结合葬仪分析了。考古学是通过野外发掘复原历史和还原真实历史场景的学科,良渚玉器最主要的出土场合是墓葬,由于大墓葬具倒塌、骨殖多腐朽不存,判断玉器随葬时的真实场景,就需要在野外判读不同层次的堆积,剥剔清理时注意随葬品和组件的共存关系。反山、瑶山发掘,不仅使一批良渚玉器的组合关系得到了复原,还在葬仪认识上取得重大突破。
比如反山M20清理快到墓底时,发现三件纵向、近等距离分布的琮式柱形器先于其他随葬物出土,说明他们原先置放在棺盖上。经过按层清理剥剔,棺内葬仪大致分为三个步骤,首先是棺底先铺垫一层玉璧,至少10件;然后置放墓主,墓主佩戴冠状器、三叉形器和成组锥形器等,头顶部位还置放一组4件半圆形器缝缀的“王冠”,墓主左右两侧各置放玉钺杖、琮等,墓主身上覆盖多件玉璧和涂朱石钺,脚端再堆叠玉璧、随葬陶器;最后再在上面放置一层由象牙器、玉璧等的随葬品,其中一件象牙器还以琮作为器座。
反山M20葬仪复原示意图
良渚大墓多为独木舟式的凹弧底棺,盖棺后棺盖上置放柱形器,一些大墓最后还要罩上没有底的“椁”,因为棺椁之间空间的存在,那些原先置放在棺盖上的柱形器因为葬具倒塌就会滚落在棺的一侧。在良渚博物院第三展厅“玉魂国魄”,按照原大情景再现了反山M14的复杂葬仪。
三、等级分明:良渚大墓与玉器等级制度
随葬玉器的种类和数量的多少是判定墓葬登记的重要标识。比如,在堪称“反山王陵”的反山墓地,以M12为核心有9座高等级良渚大墓,这9座大墓中,男性墓主头上成组锥形器的数量与随葬的琮、玉钺权杖等高等级玉器的多少完全对应,成为墓葬等级的重要标识。如第一等级的墓葬M12、M16、M14、M20,其墓主头上的成组锥形器均为一组9件,与第三等级墓葬M18的墓主头上一组3件的锥形器,形成鲜明级差,颇有周代“列鼎制度”的模样。
反山M20作为头饰的成组锥形器
反山王陵绝对年代在距今4900年前后,也就是良渚水利系统建设行将竣工、莫角山中心址颇具规模之际,当时良渚文明已经高度发达,良渚社会的复杂化可想而知,这些不可能在“王室墓地”中没有体现。所以,那些仅出土于单个墓葬的特殊玉器,它们的主人很可能是某个领域的管理者、掌舵者,这是社会复杂化中身份复杂化的重要体现,良渚高等级墓葬中成组玉礼器反映的等级和身份,就是玉礼制文明的主要内容。
三、良渚重器:玉琮承载的宇宙观
玉琮是良渚文明最具代表性的重器,是良渚文化研究的重要内容。对琮的全景式读识,将其与早于良渚的凌家滩刻纹玉版相联系,是浙江考古前辈牟永抗先生。1995年牟先生出席英国伦敦大学“大维德第十八届国际学术讨论会”,发表《关于璧琮功能的考古学观察——良渚古玉研究之一》一文。当年,我按照牟先生的读识帮他绘制了以江苏武进寺墩M3:16琮实例测出的一幅玉琮仰视展开图,牟先生认为这样的仰视展开图可以读识出三层内容:其一由中心孔及四道直槽组成沟通内外两圆的五条通道;其二是由对角顶中轴线及分节线组成了多级台阶或等级状的阶梯,每级台阶上都占据着一位神祇,其外形恰似放射状的四支定向指示标;其三是在两重方圆之间存在着由直槽组成的四面,四个面又被四角重新等分为八方。琮的仰视展开图与凌家滩刻纹玉版图纹如此的契合,加上以琮四面四角图纹的二方连续,琮完全还是一个可以动态旋转的宇宙观模型。
凌家滩87M4:30刻纹玉版和相关释读
2023年6月,杭州亚运会采火仪式在良渚古城莫角山遗址举行,我与亚组委的同志们交流,讲以玉璧作为采火装置,玉琮作为火种盒装置,这样的考量真是非常充分,玉璧和玉琮是5000年良渚文明的重要代表性玉礼器,璧象征天、象征太阳的光芒,有着近9000年的历史。琮源于良渚,盛于良渚,良渚玉琮是一个具有复杂结构的、代表当时观念和信仰的宇宙模型,它上大下小,象征天地,外壁有四角和四个直槽,表现四面八方,并雕琢太阳神式的祖先神像,中央的穿孔既是沟通天地的通道,也是旋转的宇宙中轴,天旋地转,天人合一,是中华文明最早的宇宙观模型,是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重要文化标识。
五、神祖信仰:图像里的良渚精神世界
图像读识需要系统化和结构化。系统化就是要把图像放在系统发展的文化脉络中去考察,而不是简单地认为它是什么或像什么。结构化就是要通过图像构成的不同层次、不同元素的读识,探讨图像的含意,也就是图意。良渚完整的神祖像由神人和神兽纹复合而成,神兽纹可以单独存在,神兽有龙、猪、虎、鹰等元素,神兽大眼直接源自崧泽文化陶器上流行的圆和弧边三角组合图案,这类图案其实与庙底沟文化彩陶的叶片纹和圆形组合图案是一致的,但在良渚却变成了神像的太阳神式的大眼睛。神人的眼睛与此一个模样,只是两侧尖喙齐平而已。
反山M12:98琮直槽神人兽面像C-D上
良渚文化晚期,复式节高琮上的神兽纹再也不见了,都变成了神人的眼睛,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只剩下一个一个叠加的、可以无限重复的神祖头像。良渚神祖是一位人形神,意味着祖先崇拜的升格,把祖先描绘成太阳神的模样,可以在复式节高琮上表现“无极复无极”,还可以通过形和纹样的结合在不同种类的玉器、同一种类的玉器上进行局部或元素的展现,达到祖先神崇拜无处不在的氛围。
祖先神上肢形态为耸肩,平臂、弯肘、五指平张叉向腰部,这样姿势的定格摹写,颇似对之前红山文化牛河梁、凌家滩文化玉人双臂屈肘举至胸前并五指张开姿势的发展。凌家滩文化玉人下肢有跪坐、蹲踞、直立三种形式,如此推想,被神兽隐去了下半身的良渚祖神,它的姿势不会是我们目前所见而已。
良渚文明影响深远,良渚玉器博大精深,如何正确读识良渚玉器,小书《图说良渚玉器》就是想做这样普及性的尝试。
2025年3月26日